前日馮蘭英翻出半床舊棉絮,拆了件自己的舊衣裳,一針一線給文玲縫了件小棉襖。今兒她抖開衣服往女兒身上比劃,竟格外合身。
“喜不喜歡?”馮蘭英蹲下身,替女兒系好盤扣。
“喜歡!”文玲小心翼翼摸着新衣裳,又驚又喜。這是她頭一回穿不是補丁摞補丁的衣服。
她頭發還沒長出來,戴着個小圓帽。如今瘦瘦小小的身子裹在棉襖裡,露出一張巴掌大的小臉,活像個會動的布娃娃。
馮蘭英正要揉揉女兒的小臉,突然瞥見孩子縮在袖口裡的手腕上,兩個指甲印格外明顯,青紫的掐痕觸目驚心。
“這是誰幹的?”馮蘭英一把拉過女兒的手。她掀開袖子仔細查看,外面兩道還泛着紅,裡頭兩道已經發黑,不知是誰下的毒手,像是要把那細瘦的手腕掐斷似的。
文玲低着頭,縮了縮手:“是…”
“别怕,娘給你撐腰。”
“是…是勝利弟弟。”
居然是老二!
馮蘭英冷笑一聲。這老二自從滿了一歲後就天天跟王春娟睡,早就被這個老婆子洗腦了!如今居然還敢欺負文玲!
她強壓着火氣,從炕櫃裡翻出藥膏:“來,到屋裡來,娘給你上藥。疼不?”
藥膏抹在傷痕上,溫溫熱熱的,有些疼,但沒有被掐的時候疼。
“不疼。”文玲抿着唇。
“文玲,你記住,”馮蘭英輕輕吹着女兒的傷口,“你雖然是大姐,但大姐不是用來挨打的。”她捧起女兒的小臉,“下次他再動手,你就狠狠打回去。”
文玲吓得直搖頭:“不行,我打了弟弟,奶會打死我的”
“讓她來!”馮蘭英把女兒摟進懷裡,“有娘在,看誰敢動你一根手指頭。”
竈屋裡的王春娟見崔國棟下了工,火氣又被點燃了,上去就揪着他的耳朵破口大罵:“你個沒良心的東西!老娘養你這麼大容易嗎?為了那點破錢,連親娘都敢算計!”她抄起燒火棍就往崔國棟身上招呼,“你這心眼比針眼兒還小!”
崔國棟邊躲邊解釋:“娘!我真不知道您把東西藏酸菜缸裡啊!”
“放屁!”王春娟一棍子敲在竈台上,震得碗筷嘩啦響,“那叫藏嗎?那叫那叫 ”她突然卡了殼,渾濁的眼珠子轉了轉,“那叫放着,對,就放那兒而已!”
“娘,我對天發誓,這事情真不是故意的,要是我敢騙您,就讓這天雷劈死我這個不孝子吧!”
好說歹說,王春娟這才信了他的話:“哼,下不為例!要是讓我發現有下回,你這耳刮子就别想要了!”
竈屋裡鬧得熱火朝天,馮蘭英卻不管這些,低着頭在裡屋繡着花。她上輩子幹活幹到七十四,王春娟今年不過五十歲,身子骨硬朗得很,還能幹得久呢。
“壞娘!”正想着,忽然一道脆生生的嗓音在耳邊炸響。馮蘭英擡眼,就看到崔勝利叉着腰瞪着她,“壞娘!奶累得直不起腰,你倒在這兒享清福!”
這小畜生長得既不像她,也不像崔國棟,吊梢眼、尖下巴,反倒是像極了王春娟,連那副刻薄相都如出一轍。
她慢悠悠地把針尖在頭發上蹭了蹭:
“那你怎麼不去?”
“我今年才五歲!我奶說了,我不用幹活,這活幹多了個子長不高,男人個子矮了,将來出去要遭欺負的!”崔勝利揚着下巴,一副理所應當的樣子。
“所以,我就可以多幹活?難道我就不長個子了?”
崔勝利跺腳:“你都這麼大年紀了,反正也不長了,□□發都快白了,你也不去幫忙,你就是壞!
我奶可說了,要不是因為你,我們家早住上青磚大瓦房了!你就是個敗家的,還不趕緊勤快點!再這樣下去,我爹可得跟你離婚!”
馮蘭英手上一頓。
想起從前對老二掏心掏肺的好,如今隻覺得荒唐可笑。
那時候她省吃儉用,連塊紅糖都舍不得吃,全攢着給這小崽子買麥乳精。寒冬臘月裡,她頂着北風走十幾裡地去公社供銷社,就為給他換半斤奶糖。後來這崽子長大了,不知在哪學會了搞賭,自己累死累活掙的錢全填了這白眼狼的窟窿,結果老了被他媳婦們輪流虐待,最後像塊破抹布似的被掃地出門。
“喂!跟你說話呢!”崔勝利見她不但不答話,反倒抿着嘴笑,頓時惱了。
他記得清清楚楚,去年冬天他這麼罵她時,這女人可是躲在竈台後頭抹眼淚的。
今兒個怎麼還笑上了?莫不是他罵人的本事退步了?還是這女人吃了熊心豹子膽?
他越想越氣,小胸脯一起一伏的,吊梢眼瞪得溜圓:“壞娘!你聾啦?我奶說了,敗家又懶的媳婦兒就得挨揍!”說着還揮了揮小拳頭,一副威脅的模樣。
“說得對。”她突然俯身,銀針在陽光下閃着寒光,“壞娘不光敗家,”針尖倏地抵在崔勝利眼前,“還專紮小畜生!”
崔勝利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他連滾帶爬往外竄,帶着哭腔喊:“奶!壞娘要殺人啦!”
馮蘭英吹了吹針尖,這輩子她得好好教訓教訓幾個小崽子。
晚飯時分,崔勝利卯足了勁兒開始告狀。
可王春娟哪裡相信他的話,馮蘭英最疼愛這個老二了,自己沒吃的都得給他買吃的,怎麼會欺負他?再說了,她也沒瞧見他身上哪裡有針眼。
馮蘭英慢條斯理地喝着粥,瞥見崔勝利鼓着腮幫子瞪她,被氣瘋了似的。
她嘴角一勾,權當看個樂子。
撂下碗筷,崔勝利一溜煙沖進大隊牛棚。
月光下,他撅着屁股在牛背上摸索半天,終于逮到兩隻吸飽血的牛虱子。小家夥捏着樹葉包住蟲子,吊梢眼裡閃着惡毒的光:“二姑說這蟲子能要人命,哼!看她還敢不敢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