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雞扯着嗓子在耳旁啼叫,崔國棟已經在床上躺了整整兩日了。
睡不着。也不困,就是眼睛很澀。
被褥裡還殘留着馮蘭英的氣息,那種混合着皂角和奶香的溫暖味道,開始淡了。
這才兩日,就已經淡了。
他忽然像是被吓到了般,睫毛微顫,俊秀的臉蒼白了些。
窗外天光漸亮,藍色的霧漫進屋裡,将斑駁的土牆映得更加黯淡。
崔國棟想起來了很多以前的事情。
“國棟,你就是心太善。”
馮蘭英總這麼說他。那次隊裡分糧,王老三少給他秤了半斤,他愣是沒敢吱聲。
回家後馮蘭英二話不說,抄起秤杆就去找人理論。她明明比他矮半個頭,可那一刻,他覺得她像棵紮根在石頭縫裡的青松,挺且直,讓人安心。
她剛來崔家那會兒,才十四歲。
那年冬天,他去公社開會,被幾個二流子堵在巷子裡要錢。她不知從哪兒聽說,抄起火鉗就沖過去,明明吓得手都在抖,卻硬是裝出一副兇神惡煞的樣子。
“我家男人性子軟,你們就敢欺負?”聲音發顫卻字字清晰,“有本事沖我來!”
崔國棟看見她後背的棉襖都被汗浸濕了,可她轉身對他笑:“沒事了,回家吧。”
他知道,他家英子很溫柔,可是每次為了保護他,總會第一個沖在前頭。
但現在,他的英子不要他了。
枕巾濕了又幹。
他想英子了。
被褥裡的奶香味越來越淡。
馮蘭英臨走前那個清晨,他卻隻敢躲在樹林裡,連送她的膽子都沒有。
“女人走了又不是死了,國棟!你個懶骨頭,别在炕上挺屍了,趕緊起來幫你爹搬柴去!”
王春娟站在門外,把門闆拍得噼裡啪啦作響,語氣裡滿是恨鐵不成鋼,“你都在床上躺兩天了,還不起來?那女人去縣裡帶那些拖油瓶,哪個野男人會瞧得上她?”
“娘,你不要說了。”
崔國棟現在聽不得“野男人”三個字,一聽到就煩躁不已。
那個紅色的錢夾子還放在床頭上,看着它,崔國棟就想到了林譽文。
人家一個從雲京來的知青,斯斯文文,又讀書又認字,肯定比自己這個農民強得多。
崔國棟心裡憤憤地想着,那天就該讓他凍死在那坑裡,不救他。
可忽然,他又想到那天晚上那麼黑,那個姓林的,孤男寡女的,跟英子在坑裡幹什麼?還待了那麼久。
胸口騰地竄起一股火。
思緒猛然被打斷,崔國棟一個翻身坐起身,直接穿上鞋,悶着頭就要出去。
“幹什麼去,國棟!”王春娟問道。
“去大隊部。”崔國棟悶聲說道。
他要去找那個男人算賬,欺負了英子,他就要把他揍一頓。
崔國棟腦海中反複排練着。他要先拎着林譽文的領子,把他整齊的衣領扯亂,再用力扯掉他的紐扣,然後狠狠給那張臉一拳!
他怎麼親英子的?
荒誕的想法,冷不丁地鑽了出來。
呸呸呸!
他不配親英子!
但是崔國棟想着,要把他的牙打掉,要是門牙斷掉了,像村口的劉大山那樣說話漏風,英子應該也不會喜歡他了吧?
畢竟一想到要跟他親嘴,咧嘴一笑就是個缺牙,英子應該下不去嘴。
他像頭牛一樣悶頭走着,不知不覺就到了大隊部門口。
大年初九了,大隊部裡幹部們正湊一塊兒。趙豐收老遠瞧見崔國棟,扯着嗓子熱情地招呼道:“喲,崔家小子,這是遭誰欺負了?瞧你這沒精打采的樣兒,這兩天上工都沒見着你人影兒。到底誰欺負你了?跟隊長我說說,我給你找回場子!”
崔國棟張了張嘴,嗓子眼兒裡像堵了團棉花,一個字兒也吐不出來。
心裡頭一轉念,尋思着這事兒說出去也忒不光彩,便沒吱聲。
“沒事,隊長,沒人欺負我。”
因為他馬上就要去欺負人了。
他餘光透過玻璃狠狠地盯着裡面的林譽文,想着等趙隊長走了,就要一拳把他的頭砸爆。
不知不覺,他人已經進了屋,站在了林譽文背後。
林譽文正低頭整理春耕賬本,陽光透過玻璃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投下斑駁光影。聽到沉重的腳步聲,他擡起頭,聲音清朗如水:“崔同志,新年好啊!”
崔國棟站在兩步開外,高大的身影幾乎擋住了晨光。
他穿着洗得發白的灰布棉襖,寬肩将布料撐得筆挺,窄腰處束着一條窄布條子。
他生得極白,右臉頰上三道結痂的抓痕卻格外刺眼。
那雙總是低垂的眼此刻微微發紅,眼尾挑起一道幾不可察的銳光。目光在林譽文臉上輕輕一刮便垂下,暗色的長睫掩去了眼底翻湧的妒恨。
林譽文被他盯得發毛,下意識摸了摸臉:“崔同志,我臉上沾了灰?”
崔國棟喉結滾動,聲音沙啞:“你和英子…很熟?”
“蘭英姐待人最和善了。”林譽文不解地皺眉,“誰會和她處不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