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長刀劈開木闆時,粘稠的腐液順着刀刃滑落,麻袋裡湧出的蛆蟲如瀑瀉下。他忽然想起三天前那個被挖出的孕婦,她腫脹的肚皮上,也曾這樣蠕動過密密麻麻的白色生命。
船槳砸入水面的悶響驚飛了岸邊的食腐鴉群。
石井的手指突然脫力,長刀砸在船闆上發出刺耳的金屬顫音。膝蓋再難支撐,整個人重重跌坐,腐朽的船身随之劇烈搖晃。
喉間擠出的笑聲碎成嘶啞的氣音,指甲在船闆上抓出深深溝壑,木刺紮進血肉也渾然不覺。船底的積水漸漸漫上來,混着血絲,在腳邊聚成小小的紅色漩渦。
那些腐敗發黑的肉塊表面,竟還泛着油亮光澤。蛆蟲從糜爛的肌理中探出蒼白身軀,整齊劃一地扭動着,仿佛在向他行某種荒誕的軍禮。
遠處河面上,第一個木箱仍在緩慢下沉。發黴的饅頭漂浮在渾濁的水渦邊緣,腫脹變形,就像那些被河水泡發的、早已無人認領的尊嚴。
“報、報告大将!”
副官的喉結劇烈滾動,軍靴跟部在地闆上碾出細痕。他雙手呈上的文件正在顫抖,紙張邊緣空氣中發出震顫。
“少爺他,強行征用了第三運輸隊。”冷汗順着額角滑進領口,“此刻應該正在進入彥倉鎮腹地。”
老将軍擦拭軍刀的動作沒有絲毫停滞。房間裡靜得可怕,隻有牆上挂鐘的秒針在滴答作響。副官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聲在耳邊轟鳴,像是要沖破胸膛。
那是活人禁區。三天前派去的偵察連,隻運回來半車挂着名牌的斷肢。少爺若是出了什麼差錯,他這個傳話的人恐怕也難逃責罰。
大将站在窗前,肩頭徽章冷光閃爍,流蘇微晃。他頭也不回,聲音淡漠,“無礙,讓他去。”
副官愣了一下,喉嚨發緊,忍不住又開口:“可是大将,彥倉鎮的災情十分嚴重,瘟疫已經開始蔓延,少爺若是……”
“沿途設棚放糧即可。”大将打斷,目光仍盯着窗外。
副官低頭退下,冷汗浸透後背。隻怕赈災是假,作秀是真,而少爺這一步卻誤打誤撞上了棋盤。
門外陰風驟起,黑雲壓城,似有更大的風暴将至。
姜萊正彎腰拾掇着散落的瓦片,忽然聽見小姜的聲音變了調。轉頭看去,隻見她盯着地上那塊沾滿泥污的碎豆腐,指尖都在發抖。
“外面,會不會...”小姜的嗓子像是被什麼哽住了,話說到一半就斷了。
她突然想起每天清晨集市準時響起的叫賣聲,想起那個總愛往她籃子裡多塞一塊豆腐的大嬸。
姜萊握住小姜冰涼的手,緩緩開口道:“我準備明日去鎮上。”
其實,姜萊來到這裡後,固執地在這方小院裡複刻着石溪鎮的一切。對她而言,這小小的一方天地就是整個世界,她為此感到滿足。
可姜萊心底踞着更深的恐懼,像冬夜竈膛裡将熄未熄的餘燼,看似沉寂,實則灼人。她怕這方寸天地外的風,會吹散石溪鎮最後的氣息。怕那些刻在骨血裡的鄉音、炊煙、笑談,終會如指間流沙,攥得愈緊,逝得愈疾。
可大地裂開的傷口裡,翻出了她親手埋下的所有念想,那些春種秋收的歲月,此刻像被撕碎的黃曆,在風中簌簌作響。
姜萊的指甲縫裡嵌滿泥土,該放手了。就像被犁翻開的地壟,總要咽下腐葉,才能哺育新芽。
河面漂着昨夜震落的碎枝,仁切每次劃槳都帶起渾濁的泥漿。小姜緊抱着包袱的雙手不停發抖,那些用碎紅薯和玉米渣捏成的團子,裹了三層樹葉仍掩不住焦糊的苦味。
仁切突然用船槳抵住某物。一具腫脹的屍體緩緩翻出水面,空洞的眼窩裡銀魚遊弋。船底擦過水面廢墟的瞬間,三人都聽見了那令人牙酸的刮擦聲。
河面死寂如墨,所謂的“晨霧”黏膩地纏繞着船身。直到木槳攪碎水面,姜萊才看清,那是漂浮的煙塵與灰燼,正無聲地吞噬着整個碼頭。
碼頭的木闆斷裂扭曲,殘破的船體半沉。岸邊堆積着碎瓦殘垣,倒塌的房梁支棱着。小姜死死貼着姜萊,指甲深掐進對方手臂,兩人相貼的體溫成了這片死寂中唯一鮮活的存在。
姜萊踏上彥倉鎮的土地,将裝着菜團的包袱重重摔在地上。“把這塊收拾幹淨,等我帶人回來。”她的聲音像刀劈開凝滞的空氣。
仁切的手懸在半空,話到嘴邊,姜萊厲聲喝斷,“少廢話!把這兒拾掇利索了,立刻回村喊人來!”話音未落,她已沖進廢墟,揚起的煙塵吞沒了餘音。
灰燼紛揚中,姜萊比誰都清楚,她的靈力能擎起倒塌的房梁,而小仁的船槳能劃來生的希望。
仁切望着那道漸遠的身影,直到最後一角衣角也被塵埃吞沒。渡口的老槐樹上,半幅殘破的布在風中癫狂舞動,活像黃泉路上招魂的幡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