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正前往彥倉鎮附近的平原地帶，特派的軍車早已等候多時，車旁站着兩名年輕人，剛從隔壁城鎮調來的。軍裝皺巴巴地挂在身上，活像偷穿大人衣服的半大孩子，這是剛從鄰鎮調來的新兵蛋子，入營還不到半年。

高個那個叫健太郎，曬得跟塊黑炭似的，正沒正形地倚在車門上。草莖在牙尖晃來晃去，腳底下有一下沒一下地踢着小石子，眼珠子滴溜溜轉得賊快。

旁邊矮墩墩的是次郎，圓臉上還帶着嬰兒肥，這會兒正跟手裡的軍帽較勁。指頭把帽檐捏了又捏，鼻尖上都沁出油汗了。

“喂，次郎，”健太郎突然鬼鬼祟祟地湊過來，熱氣都噴到人耳朵上了，“聽說沒？佐木大将要升元帥了。”

次郎猛地擡頭，眉頭擰成個疙瘩：“真的假的？那陸軍省的實權……”他緊張地咽了口唾沫，“我聽說大将的親兒子是個甩手掌櫃，倒是那個養子……”

“噓——”健太郎一把捂住他的嘴，眼珠子往四周直轉，聲音壓得跟蚊子哼似的，“我蹲坑時聽見中尉他們說，那養子是大将在袛園撿的野種。”

次郎倒抽一口涼氣，嘴巴張得能塞雞蛋。

健太郎得意地咧着嘴，胳膊往次郎脖子上一勾，“慌啥？野種再能耐也就是條看門狗。咱們鄉下不都這樣？更别說東都了，正經少爺才是主子，懂不？”

次郎喉結滾了滾，話都到嘴邊了，突然被遠處“轟隆隆”的悶響打斷，那動靜跟打雷似的，越來越近。

“來了來了！”健太郎跟觸電似的彈起來，臉上那副吊兒郎當的勁兒瞬間沒了。他呸地吐掉草莖，手忙腳亂地拍打褲腿，腰杆挺得跟标槍一樣直。

次郎慌得帽子都戴歪了，手指頭哆嗦着整理領口，袖口蹭上灰也顧不上擦。

“呵，大人物……真能管咱們這些小喽啰的死活？”健太郎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眼睛卻忍不住往天上瞟，話裡帶着刺，可手心已經沁出汗了。

次郎死死咬着嘴唇，軍裝褲縫都快被他手指摳出洞來。額頭上那層汗珠子，在陽光下亮得紮眼。

天空中的聲響越來越近，一架銀灰色鐵鳥卷着塵土降落在荒原上。舷梯哐當砸地，幾個全副武裝的士兵小跑着下來，在舷梯兩側站得筆直。

機艙口出現個穿軍裝的年輕身影。倆新兵蛋子瞬間繃緊身子，眼珠子都不敢亂轉。

那年輕人下舷梯的姿勢很特别，像片葉子飄下來似的，輕得沒點兒聲響。還沒等他走近，早有士兵拉開車門。年輕人彎腰鑽進車裡，車隊立刻朝着災區方向絕塵而去。

“喂……”次郎胳膊肘捅了捅健太郎，聲音發顫，“你看見沒？那長官長得...”

他話卡在嗓子眼裡。那張臉俊得邪性，眼珠子黑得跟兩口深井似的，多看兩眼都讓人後脊梁發冷。

“閉嘴吧你！”健太郎一巴掌拍在他後腦勺上，“趕緊上車！”倆人連滾帶爬鑽進後頭那輛軍車，輪胎碾得碎石飛濺。

軍車在坑窪的路上颠簸前行，災區的慘狀漸漸清晰，倒塌的房屋、淩亂的帳篷、奔走的人群。年輕男子透過車窗凝視這一切，眉心微蹙。

“少将，指揮中心到了。”

車剛停穩，男子已推門而出，大步走向中央帳篷。昏暗的帳篷裡煙霧缭繞，幾個軍官正翹着腿吞雲吐霧，嘴裡不幹不淨地議論着花街柳巷的傳聞。

“派車去彥倉鎮。”清冷的聲音突然響起。

叼着煙的軍官斜眼瞥去，隻見一個沒佩戴軍銜的年輕人立在門口，“你算哪根蔥？”

男子倏地逼近，一把扯過對方嘴裡的煙。“滋——”燒紅的煙頭直接摁在軍官額頭上，皮肉焦糊的氣味瞬間彌漫。

昏暗光線中，男子的面容終于清晰，冷白如瓷的肌膚，深不見底的瞳。帳篷裡頓時死寂，其他軍官的煙蒂紛紛掉落。

這時門簾突然被掀開，指揮部最高将領疾步而入。看清情形後，他立即朝男子九十度鞠躬，“車已備好，随時可以出發。”

男子置若罔聞，轉身離去。将領直起身，目光如刀刮過那幾個呆若木雞的軍官，随即快步追了出去。

帳篷内彌漫着濃重的煙草味，幾名軍官的額發都已被冷汗浸透，黏在蒼白的額頭上。

“那、那位究竟是什麼人？”最年輕的軍官顫聲問道，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眉心被燙紅的印記。

他軍裝領口還沾着方才打翻的咖啡漬，此刻正散發着苦澀的焦香，“完了，我們不會受罰吧？不會被趕回軍營吧？”

“應該不會吧……”旁側的軍官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試圖安慰自己，“将領平時根本不管我們這些小事。而且，我看那人對我們好像也根本不在意。”

年紀稍長的中尉猛地吸了口煙，煙頭在昏暗的帳篷裡明滅不定：“操！老子在軍營混了十二年，從沒見過能讓将領這麼點頭哈腰的主兒。”

話未說完，帳篷外突然傳來引擎低沉的轟鳴。所有人齊刷刷打了個寒顫，像是被無形的刀刃抵住了後背。

“要、要我說...”最膽小的少尉牙齒直打戰，“咱們這差事雖然要跟屍體打交道，但總比被調去東線強...”

他的目光不自覺地瞟向角落裡那箱未拆封的防毒面具，喉結劇烈滾動了一下。

“你說得對……”開頭說話的年輕人點了點頭，但聲音依舊有些發虛，“不過……剛剛那小子的眼神，我現在想起來還覺得渾身發冷，像是被鬼盯上了一樣……”

幾人沉默了片刻，帳篷内的氣氛依舊壓抑。煙頭的餘燼在空氣中緩緩飄散。

吉普車的玻璃緩緩升起，将男子雕塑般的側顔隔絕在内。将領保持着躬身姿勢，冷汗順着脊梁骨往下淌，浸透了軍裝襯衣。

“讓帳篷裡那幾個，用腿跟着。”男子的聲音輕得像在讨論天氣。

将領瞳孔一縮，但轉瞬便低頭：“是，屬下這就安排護衛隊随行。”

沒有回應。男子隻是合上了眼。将領轉身打了個手勢。副官立刻帶人沖進帳篷，把那幾個面如土色的軍官拖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