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書生寫了不少詞句給我,說是傾慕于我。若是從前,我大約會把這些裱起來罷。”
小姜忽然短促地笑了一聲,指尖無意識摩挲着腕間姜萊編的五彩繩,“自從有了您和姜萊,我再看這些,隻覺得空洞無物,毫無深意。”
山小姐的指尖掠過最後一行“願作鴛鴦不羨仙”,忽然想起去歲在洞庭見到的場景,一對野鴛鴦為争食撕扯得羽毛零落。
她唇角彎起新月般的弧度,“這字句,”輕輕一抖腕,燭焰猛地竄高,“美則美矣,沒有骨頭。”
“是啊,我也這麼覺得。可更讓我失望的是,這書生在交談中總是自以為是,看待問題全憑想象,根本沒有自己的思考。他那些觀點,不過是四處拼湊來的,毫無根據。”她歎了口氣,語氣中帶着幾分無奈,
“可問題是,我不知該如何拒絕他。他畢竟沒有做什麼過分的事,隻是……我實在無法接受他的淺薄。”
山小姐輕輕放下手中的紙張,目光溫和。
“拒絕人的話,”她忽然拈起茶盞,看着水面一片茶葉緩緩沉底,“何必學那九曲回廊?你隻管做條筆直的溪,該往東便往東。”
青瓷盞底磕在楠木桌上,發出清越的聲響,“真的情意,自會像山影般靜靜映在水裡。”
小姜眼睫一顫,還未及應聲,忽聽得門軸吱呀一響。擡眼見姜萊挾着夜露立在門邊,“我好像聽到了什麼有趣的事?”
小姜耳尖泛起薄紅,指尖絞着衣角細聲道,“就是...那個總來送詩的書生...”
姜萊眉梢微挑,“哦?就是那個寫了一大堆陳詞濫調,說女子要在家相夫教子才是人生幸事的書生?”
她伸手拿起桌上的紙張,随意翻看了幾眼。
“呵...”她喉間溢出一聲輕笑,驚得燭火晃了晃。
小姜擡起頭,“你覺得我該怎麼拒絕他?”
“傻姑娘。”姜萊捧起小姜的臉,“你的心意比黃金還貴重,何必為塊頑石費心思?”
她聲音輕得像雪落,“不喜歡的東西,扔了便是。”
小姜眼睫低垂,在燭光裡投下兩彎淺影。半晌,她唇角微微舒展開來,像是春風拂過冰封的湖面,終于化開一道漣漪。
“我曉得了。”她聲音很輕,卻帶着破繭般的堅定,“明日我便去與他說個明白。”
山小姐執起茶盞,氤氲霧氣中,她眼底閃過一絲贊許。茶蓋輕叩盞沿,發出清越的聲響,“這世上的錦繡文章啊,最難得的,是能看清字裡行間的真心假意。”
暮色四合,遠山如黛。林間小徑上,姜萊與山小姐并肩徐行,落葉在足底發出細碎的聲響。
姜萊陪着山小姐沿着蜿蜒的小徑,緩緩向山林走去。兩人的腳步聲在寂靜的空氣中清晰,偶爾有幾聲鳥鳴從樹梢傳來,打破了這份甯靜。
“您今日似乎興緻不高?”
姜萊側首,見山小姐眉間凝着一縷化不開的霧霭,連素日清亮的眸子也黯淡了幾分。
山小姐的腳步忽地一滞。遠處,一隻孤雁掠過暮雲,留下半聲哀鳴,“前些日子,一位故人去世了,心中難免有些郁結。”
她聲音很輕,像一片羽毛落在枯枝上,“原以為看慣了生死,卻還是......”
餘音散在風裡。姜萊看見她攥緊的指尖微微發顫,卻在轉瞬間又松開。
山小姐忽而展顔一笑,眼尾漾開細紋:“好在,還有你們。”
姜萊望着山小姐的側顔,忽然想起初見時那個在暴雨中撐傘而來、衣袂不沾半分雨痕的身影。如今這襲素衣卻仿佛被什麼無形的東西浸透了,沉甸甸地墜在暮色裡。
“節哀。”
姜萊唇瓣微啟,最終隻吐出兩個字。她知道有些傷口,連月光照上去都會疼。
山小姐沒有再說話,隻是輕輕點了點頭,目光重新投向遠方。姜萊心中暗道,那故人,想必對山小姐而言,是極為重要的人吧。
青石小徑上,兩人的影子漸漸融在一處。山小姐的沉默像一堵透風的牆,姜萊能清晰地聽見那些從裂縫裡漏出來的、細碎的嗚咽。
那是松濤在哭,是夜露在哭,是整座山林在替她哭。
姜萊悄悄将腳步放得更輕。她想起幼時養過一條受傷的小蛇,也是這樣,不要安慰,不要觸碰,隻是需要有人靜靜地站在它能看見的地方。
暮色愈發濃重,山林間的風也漸漸涼了下來。
山小姐忽然停下腳步,衣袖拂過姜萊的手背,涼得像一縷穿過墳茔的風。
“回吧。剩下的路我自己走,小姜還在等你呢。”她說。月光下,那些沒說完的話都化作了霜,凝結在兩人的睫毛上。
“好,那我們改日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