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姜萊将寫給龍姑的信仔細折好,塞進蒼鷹腿上的信筒裡。她提着鳥籠走向孤島碼頭,海風掀起她鬓邊的碎發。
籠中的蒼鷹不安地抖動着羽翼,金屬腳環與籠相碰,發出細碎聲響。
“别急。”她輕聲安撫,指尖撫過蒼鷹翎毛。
在岸盡頭,解開鳥籠銅鈎,蒼鷹立即振翅躍上小臂。姜萊輕輕摘下它頭上的皮套,那雙琥珀色的鷹眼熠熠閃爍。
“龍鷹,去吧,去找龍姑。”
她揚起手臂,蒼鷹的翅膀在海風中完全展開,陰影掠過她仰起的臉龐。望着那道黑影消失在天際,姜萊攥緊了空蕩蕩的鳥籠提手。
她信上說得很清楚,五日後龍姑隻需在他們初遇的琉丘海域等候。
回到宅院時,廚房傳來流水聲。
顧绛背對着她,衣衫袖口卷到手肘,正将翠綠的菜心一根根浸入清水。陽光透過窗縫,将後背衣料顯得幾乎透明,肩骨的輪廓随着洗菜的動作起伏。
姜萊斜倚在門框上,她将籠子輕輕擱在青石闆上,鞋底碾過門檻時帶起一縷細塵,“過兩日我便要帶上生靈們啟程。”
話音在潮濕的廚房中洇開,“你想一起去麼?如果去不了,就在這等着我。送完生靈們......”
她頓了頓,“我還要回去找小姜和山小姐的。”
她必須回到彥倉鎮去。
姜萊記得,帶上火狐在東都尋胡苟的那晚,街巷裡招兵文書在風中嘩啦作響,那些被漿糊黏在牆上的字報像一塊塊潰爛的傷疤。
而她從皇居出逃那日,首相遇刺,東都街道的硝煙味她現在都還記得,破碎的報紙邊角刊登着鄰國動向。
這裡正在發酵某種危險,如今這危險怕是要漫過整個邪台,或許更遠。
她必須要為小姜和山小姐尋得一處安穩。
“我跟你一起。”顧绛的話音斬斷了她思緒。
“好,這還真是多虧了你如今的身份啊,小蛇。”
姜萊彎唇一笑,尾音化作的“小蛇”,在舌尖卷着促狹。她裙帶掃過廚房案闆,在男人身側彎下腰。一縷不聽話的發絲垂落,在鼻尖晃成秋千。
顧绛正放下洗淨的菜蔬,水珠順着小臂而下。他擡手時帶起一陣濕潤,指尖掠過姜萊額角的瞬間,兩人都僵住了。
那縷發絲剛被别到耳後,又因他觸電般的退縮而墜落,指腹殘留的溫度,足夠灼穿整個孤島的蟲鳴。
胡苟回到府邸後,心中始終萦繞着孤島的謎團。
佐木少爺的心腹藤原曾去過島上,卻隻是将食物放在碼頭便匆匆離去,他應當不知生靈的真實面貌,可佐木元帥偏偏派自己來查這座島,看來也不清楚島上的實情。
最令胡苟困惑的是,姜萊明明說過這些生靈是她和顧绛從皇居裡救出來的,為何藤原會來送食物?難道顧绛與佐木少爺相識?
可這個念頭剛起就被他掐滅。
那位少爺若非前些日子前在東都街頭發瘋,恐怕連軍部檔案室都找不出他的畫像。元帥之子的頭銜對那位少爺而言,就像蒙塵的勳章,既打不開社交場的大門,也換不來半句真心問候。
可顧绛不同。
那人隻需一眼,便知絕非俗流。胡苟至今記得初見顧绛時,那股從骨髓滲出的戰栗。那樣的人,怎會和佐木少爺那種影子般的存在有交集?
更何況,姜萊說過他們在石溪鎮見過,狐祖先口中的“山神”,究竟是姜萊,還是他?
胡苟越想越覺得蹊跷,他必須再去一趟元帥府探探虛實,而且要做得滴水不漏,絕不能引起元帥的懷疑。
剛一踏入元帥府,迎面便撞上了藤原。他腳步一頓,思忖片刻,開口喚住對方,“佐木少爺在嗎?”
藤原明顯一怔。
少将與少爺素無往來,一個是元帥精心栽培的養子,一個是元帥的獨子,兩人從未過問彼此,更不曾相見。
今日少将突然問起少爺,實在反常。他微微低頭,謹慎答道,“少爺不在府上,您有何事?”
“無事。”胡苟淡淡應了一聲,徑直朝元帥書房走去,背影沉穩如常,卻讓藤原暗自皺眉。
書房内,檀香袅袅,元帥正站在軍事地圖前,指尖劃過淺洲邊境防線。聽見腳步聲,他頭也不回,“來了?”
胡苟立正行禮:“元帥。”
今日元帥心情頗佳,特意留下胡苟一同飲酒。燭光搖曳間酒香氤氲,元帥執杯輕啜,眼底映着燭火,似有暗潮翻湧,忽而擡眼問道,“首相怎麼樣了?”
胡苟垂眸,掩去眼底神色:“救不回來了。”
男人兩鬓斑白,眉峰如刀,威勢不減當年。他緩緩挑起銳利的山眉,嗓音低沉,“哦?是嗎。”
随即又發出冷笑,杯中酒液映出眼底鋒芒,“那就再加快些,這一仗,馬上就要打響了。”
他親自斟了杯清酒推至胡苟面前,“前線剛送來的報告,關東軍已經就位了。”
胡苟接過酒杯,指節微微收緊:“這麼快?”
“快?”元帥低笑一聲,指尖敲了敲地圖上鮮紅的标記,“列國人在北淺蠢蠢欲動,英洋艦隊在大灣洋虎視眈眈,邪台等得起嗎?”
他忽然傾身,白發下的眼睛如鷹隼般銳利,“首相既然救不回來,就該讓路給能做事的人。”
窗外隐約傳來士兵操練的号子聲,胡苟沉默片刻。
“民衆的反戰情緒……”
“民衆?”元帥猛地拍案,酒杯震得叮當作響。
“當年邪台與列國戰争時他們也喊反戰!可結果呢?是我們的鐵騎給了他們榮耀!”
他忽然壓低聲音,“胡苟,你是我最看重的刀……别讓我失望。”
晚風卷着硝煙味掠過庭院,胡苟低頭看着酒液中搖晃的燭光,輕聲應道:“是。”
胡苟本不願随生靈們返回華國,姜萊說還有未竟之事,承諾事成後會來尋他。可胡苟心中想,管她有什麼理由,管那顧绛究竟是誰,到時既然狐祖宗已走,他正好留下盯着這對男女,免得姜萊被迷了心竅。
可眼下,局勢已容不得他任性。戰事将起,以邪台少将的身份,他必然要被派往前線,他瘋了才會去!胡苟暗自咬牙,他來此的唯一目的就是找到姜萊,如今既已尋得,這亂局與他何幹?
暮色浸染孤島,胡苟應姜萊之約前來。一推門,便見那二人對坐煮茶,月光斜落肩頭,恍若畫中仙侶。
他心頭蓦地竄起一股火,偏生那狐祖宗金瞳如刃,直勾勾盯着他,倒叫他發作不得,隻得坐過去悶聲灌了口冷茶,齒間狠狠碾碎幾片浮葉。
第二日,天光未破,顧绛的船已泊在岸邊。生靈們潛入底艙,藏身于貨物陰影之中。船向出海碼頭駛去,浪尖碎成細雪,在船舷兩側翻湧。
東都碼頭,避不開的險關,如今若要出海,必得經此。碼頭上戍衛森嚴,若是不讓守衛見着顧绛的身份,就此揚帆而去,船隻憑空消失,隻怕掘地三尺也要追查到底。姜萊看向顧绛,再次心中感慨,幸好她的小蛇如今盤在了最合适的樹枝上。
姜萊眼尾一挑,朝胡苟偏了偏下巴:“你也下去,到底艙呆着。”
胡苟忽地氣得都笑出聲,犬齒在唇間若隐若現,“姜萊,你這些年倒是越發威風了?”
他倚在艙門邊,洋裝大衣被海風掀起一角,“從前追着我誇,哥哥你真好看的是誰?纏着我陪你去後山摘野莓的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