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時日她終于對山小姐開口,“不能再這樣幹等了。”聲音雖輕,卻透着股倔勁兒,“我得去東都找姜萊。我不能永遠做隻被護在檐下的雀鳥。這世道變成什麼樣,我要親眼去看個明白。”
山小姐轉身離去,最終消失在廂房深處。直到次日破曉,女人才在院中攔住練拳的小姜。她挑起一截青竹,在地上劃出铮然一聲,“現在的你踏出這座山,就是往閻羅殿遞帖子。”
竹尖點在小姜心口,不輕不重地一壓,“我教你劍道。”
于是這些日子,晨光熹微時便能見小姜在院中揮竹為劍。山小姐倚在廊柱邊指點,時而蹙眉,時而颔首。汗水一滴一點浸透小姜的衣衫,像極了那些未說出口的決意,在一劍一劃中生根發芽。
胡苟和龍姑随着指揮員驅車趕往淺洲北大營。前線傳來消息,邪台軍隊已發起進攻。
“馬指揮,”胡苟坐在副駕,手指敲打着車門,“就咱們三個人去前線,能頂什麼用?”
男人深深吸了口煙,眸色晦暗不明,“前天我從傳令兵那兒弄了份公文。”他彈了彈煙灰,“已經仿制了幾份,還讓副官偷偷蓋了印。”
龍姑在後座聞言直起腰闆,“好家夥,連那邊的人都叫你策反了?不過時間上來得及嗎?”
“來得及。”胡苟接過話茬,眼中精光閃爍,“如今通訊線路早被邪台監聽,就算上頭追查,我們大可以推說是邪台情報部在攪混水。”
他忽然咧嘴一笑,“再說了,現在軍隊那些老将領們,哪個不是憋着一肚子火?有這公文在手,真假誰在乎?”
淺洲境内已是一片混亂。許多華國官兵違抗撤退命令,自發組織反擊。馬指揮的吉普車呼嘯着沖進軍營,連後方崗哨都空無一人,所有士兵都沖上了前線。
遠處槍炮聲震耳欲聾,男人攥緊牛皮公文袋跳下車,胡苟和龍姑緊随其後,三人朝着指揮營帳飛奔而去。
邪皇踏足華國境内那座隐秘的實驗基地時,暮色正吞下最後一縷天光。這片距淺洲九百裡的禁區,十棟灰白建築蟄伏在高牆鐵網之内,不時傳來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嚎。
身着白大褂的男子疾步上前,九十度躬身,“恭迎殿下莅臨。此處專司淨水與疫苗研發,誓為前線将士保駕護航。”
邪皇眉峰微挑,唇邊凝着譏诮,“倒是勞煩枸岽隊長解釋解釋。”他擡手,指尖正對傳來嘶吼的方向,“那些,是淨水工程的配樂?”
苟岽兮郎推了推金絲眼鏡,“殿下明鑒。屬下除統領部隊外,也兼任軍部特殊武器的研發。”
他側身引路,白大褂下擺不經意晃現暗紅污漬,“恰巧在人類學領域取得突破,想必殿下會感興趣。”
直到天色既白,天皇才踏出那棟建築。随行的英洋學者面如土色,扶着磚牆幹嘔不止。
苟岽兮郎瞥了眼狼狽的洋人,眼底劃過譏诮,轉身卻立即換上谄媚神色,“殿下高見令屬下茅塞頓開。若華國真有您說的那些物種,屬下必當列為最高優先級研究對象,屆時為您呈上。”
邪皇垂眸整理袖口,雪白洋裝袖緣不知何時染了抹猩紅,“甚好。”
他唇角勾起完美弧度,聲音輕柔得像在讨論茶道,“可莫要辜負我的期待啊。”最後一個音節落下時,苟岽的脊梁骨突然竄上一股寒意。
佐木元帥盤踞在淺洲後方,強占了一處華國富商的園林作為行轅。今夜正大擺慶功宴,邪台駐華的高官顯貴、盟國使節濟濟一堂,連天皇也纡尊降貴親臨宴席。
“殿下身邊那位英洋學士,今日怎不見蹤影?”佐木舉着青酒問道。
天皇輕晃手中酒杯中,抿唇一笑,“前日突染微恙,說是水土不服。已遣人護送回邪台将養了。”
“原來如此。”佐木嗤之以鼻,他心知肚明那洋人為何染恙,不過是進了實驗基地,見了些不堪入目的場景罷了。最可笑的是,這些英洋人在皇居裡分明也做着類似的勾當,如今見到同族受難反倒就受不住了。
二人談及實驗基地的進展時,佐木忽然取出一張黑白照片,“東都海域似有異動,據報疑似八岐大蛇現世。”他不動聲色地觀察着天皇的反應。
男人接過照片,面上波瀾不驚。但佐木分明看見,天皇眉尾輕挑的弧度,轉瞬即逝。
“殿下放心,”佐木九十度鞠躬,“這傳說中的八岐大蛇,臣必親手擒來獻于皇居。”他低頭時眼中閃過精光,“助陛下得神器,保邪台萬世昌隆。”
“元帥有心了。”
山小姐望着遠處層疊的雲巒,在這山中蟄居太久,腹中的孩子或也該見見這人世了。邪台的事已了,再無牽挂,隻待送小姜一程,便可踏上歸鄉之路。順便她也想再見姜萊一眼,說來奇怪,她對那孩子始終有股放不下的挂念。
這日鄭元來訪,聽聞二人欲往東都,先是蹙眉,繼而眼波流轉,“不如讓我随兩位姐姐前行?既是石井先生所托。二位且稍候,容我去備艘新船,總好過鎮上那些破舊漁船。”
再歸來時,鄭元已是一襲柔美和袍。小姜與山小姐心照不宣,如今各處關卡嚴查,男裝反倒惹眼。船行至中途,小姜扯了扯鄭元的衣袖,“勞煩在下一處碼頭停靠,需置辦些行頭。”
鄭元眸光一閃,當即會意。次日船靠岸時,他抱着兩個包裹跳上甲闆,“喏,按兩位姐姐說的,弄了兩套上好的洋裝。現在東都查得緊,扮成去探望丈夫的太太最安全。”說着從口袋裡掏出兩枚銀戒指。
他突然想起什麼,眉頭擰成疙瘩,“可咱們沒有身份證明,進得了城嗎?”
小姜噗嗤一笑,“咱們就裝成剛生完孩子的賢妻,。”她捏着嗓子說話,“哎呀官爺,我家那人三個月沒來信了,我這心裡七上八下的……”說着還真擠出兩滴眼淚。
鄭元看得目瞪口呆,“這也行?他們就不起疑?”他從前也不是沒想過混進東都,殺他幾個邪台人物好解心頭大恨,可一直不知無身份的自己究竟如何潛入。
山小姐輕撫着洋裝面料,淡淡道,“你以為你女裝行走至今,靠的是什麼?”
“可...”鄭元捏了捏自己的臉頰,“我竟不知扮女裝能有這般便利?”
“便利?”山小姐正對着銅鏡試戴珍珠耳環,聞言輕哼一聲,“這不過是輕視罷了。”
小姜正在往臉上撲粉,聞言轉過頭來,“咱們哭哭啼啼說想丈夫,他們非但不會懷疑,反倒會覺得前線弟兄真不容易,一邊親自給我們帶路呢。”
鄭元臉上的笑容漸漸凝固,“原來如此...”他喃喃道,多年來他扮作女裝周旋于此,隻當是美人計好套話,卻從未深思過,那些男人臨死前瞪大的雙眼裡,除了驚恐,更多的是被蝼蟻反噬的荒謬感。
此時鄭元才徹底理解,他們啊,甯願相信是鬼神作祟。也不會承認,自己竟栽在一個女人手裡。
船艙突然陷入沉寂,隻聽得見浪濤拍打船闆的聲音。鄭元低頭看自己染着丹蔻的指甲,忽然覺得這豔麗的紅色,像極了那些人在他手中咽氣時,溢出的血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