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行字躺在對話框,是隔了二十分鐘的遲來回複。看上去好像隻是疏離的客套話,但偏偏讓陶栀變得欣喜,讓她那點不好的情緒忽然就全散了。
陶栀察覺着又重新雀躍起來的心情,覺得師姐好像一個魔術師,一條消息就可以把自己的陰雲全部趕走。
她彎着唇急忙回複:好喔!「豬豬敬禮」
好不容易等來的回複,代表着對方現在可以聊天的契機。陶栀不想就這麼放過,于是又急忙打出一行字:師姐,我正在吃飯~你吃了嗎?「豬豬問号」
這次邬别雪回得很快。
Wuu:嗯。
Wuu:我要晚上才會回去。
陶栀似乎從這行字裡瞧出一些不同尋常的東西。她感覺,無知無覺中,兩人的距離好像又在拉近。
不是物理上的距離,是即使睡在同一個房間,也看不出痕迹的那種距離。
于是喜滋滋地捧着手機,回複了之後就專心開始吃飯。
盛夏的午後實在太難熬。
烈日光線在窗外放射熱意,連帶着室内空氣都發燙。
陶栀吃完藥,就覺得昏沉,于是倒去床上,準備小憩一會兒。
實在太熱,她躺了沒一會兒,就渾身是汗,睡衣也皺巴巴地貼在肌膚上。隻好認命打開空調,把溫度調低,又定了時,才又開始醞釀睡意。
感冒藥的副作用總是可以讓病中的人沉入安眠鄉。
懸日收斂,漸落西山,光線逐漸暗沉。
這一覺,陶栀睡得極不安穩。
光怪陸離的夢境,一會兒是李銘棠刻薄嘲諷的嘴臉,一會兒是院長阿嬷的責罵,一會兒是枱南的滂沱大雨。
灰暗陰濕的後院長滿黏膩膩的青苔,她瑟縮在檐下,覺得自己也像一塊沒人要的青苔。
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被踩得稀巴爛。
那些破碎的記憶像海浪湧來,偶爾滲了些鮮紅血迹,把她卷到深海中央,讓她分不清自己是被淋濕的還是被溺濕的。
碎片濺落,快速地在她眼前一幀幀閃過,讓她忍不住加快呼吸,把口鼻往上仰,好攫取氧氣。
像隻被巨浪拍到岸邊的魚。
最後一幀,是與灰暗低沉的黑白截然不同的鮮明,讓她從黯淡炎夏裡抓住了微涼的薄荷香氣。
眼前的女孩小臉像是霜雪雕刻成的,稚嫩眉宇間凝着拒人千裡的寒意,看上去就不太好相處。
可她的指尖卻輕柔得不可思議。為陶栀擦拭額角血迹時,像是怕碰碎了什麼珍貴易碎的瓷器,從眉眼溢出的心疼和憐憫也快要藏不住。
讓陶栀睜大了好奇的眼,十分疑惑不解。
世界上真的會有這樣的人嗎?
陶栀遇到過很多人。戴着面具的,或溫柔或熱情,僞善内裡是一片荒蕪的冷漠。她幾乎要以為,這就是人類社會約定俗成的法則。
幼年時把她抛棄的母父,恃強淩弱的李銘棠,唯利是圖的院長阿嬷,還有很多來福利院挑小孩的大人。
愛、善意、耐心,這些正面的情緒都是根據價值而發放的東西,就像飯票。
她是女孩,她不健康,她失去了被寵愛的機會,所以重男輕女的母父對她沒有愛,把她扔進福利院。
她弱小,她不懂反抗,她失去了平等的資格,所以李銘棠對她沒有善意,帶着人欺負她。
她害怕新環境,她不願意跟大人走,她失去了被領養的價值,所以院長阿嬷對她失望,對她失去耐心。
所以,第一次接觸到邬别雪時,陶栀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定義她。
她沒見過這樣的人,與她所熟知的人類法則幾乎背道而馳。
别人用善良僞裝冷漠,但是她用冷漠包裹善良,卻顯得更加純粹、更加幹淨。
用雪來形容會很過分嗎?
枱南一年四季都熱,陶栀從來沒有見過雪。但她在破舊的繪本上讀到過,雪是純潔、松軟、晶瑩的,所以她一直覺得,雪是一種很神聖的東西。
邬别雪就是帶着冷淡卻溫和的神性,她與破敗的後院格格不入,像落入黑腐泥土的一捧白雪,讓人忍不住想将她拾起。
她摁着陶栀的額角止血,耐心地告訴她:“不能就這樣讓别人欺負。”
見陶栀不說話,她從包裡摸出最後一顆薄荷糖,塞到陶栀手心。
“以後,想要的都要自己去争取,知道了嗎?”
“我叫邬别雪,你呢?”女孩的聲線很幹淨,似乎含着隐隐期待,漂亮的眼睛也注視着陶栀。
連她的名字裡也有雪。
瘦小的陶栀又嗅到了她身上那股薄荷的香氣。她的視線溫和,但被注視的時候,陶栀卻覺得快要被燙傷。
她想回應她的期待,于是試着動了動唇舌,可幹啞的喉嚨卻貧瘠得擠不出任何一點聲音。
明明叫作邬别雪的女孩仍舊耐心地在等她說話,但陶栀還是想到了無數張飽含譏諷的臉。
大雨好像又開始下了。
濕潤的氣息漫過鼻腔,倏爾化為實質,淹沒口鼻,把陶栀拽進海裡。
一片薄荷海。
陶栀猛然睜眼,急促喘着氣,混身都濕透了。
空調已經停了好久。她熱得渾身都是汗,睡衣緊緊貼在皮膚上,黏膩膩的,很不舒服。
“醒了?”
冷冽的聲音灌入耳際,陶栀擡眼,看到邬别雪站在她的床邊,手裡拿着一條打濕的毛巾。
邬别雪身上熟悉的味道遊過來,陶栀輕輕吸了一口,忽然笑了。
原來是真的薄荷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