昊璟倚着床看着窗外的月輪,是一個不太好看的半圓,它緊緊貼着黑色的天幕,不規整的形狀像極了一片切壞了的蘿蔔片。慘淡的月色攀着窗棂用力擠了進來,卻隻留下淡淡的光痕,他就如這月光一般,用盡全力想在奕涵心底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到頭來卻都是輕描淡寫。
秋風從窗口湧入,帶着絲絲涼意,許是太累了,奕涵趴在床上睡得深沉。昊璟收回目光看向奕涵,眼底的溫柔如水波蕩漾,他撥開奕涵額上的碎發,見兒子兩道秀眉緊蹙,心也跟着擰成一團,他暗暗歎了口氣,傍晚時失了理智下手沒掂着輕重,涵兒現在怕是疼得緊。
昊璟挨着奕涵在床沿坐下,挑起些許膏藥,順着奕涵臀上的紋路輕輕塗抹,裸露的屁股上橫七豎八地散着些許棱子,顔色有的深,有的淺,雖然并不怵目,但也足夠讓他心疼。他氣惱自己為何就沒繃住怒火,方才雖說生氣,但最初他當真隻是想過來找涵兒心平氣和地談談,卻不想自己竟會摁着奕涵狠抽了一頓。
想起奕涵最後看向他的冰冷目光,他的心忍不住皺縮成一團,或許他早就知道的,隻是不願承認他和涵兒之間的關系已涼薄至此;又或許就是因為他們之間除了血緣别無他物,所以他才會那麼努力的死抓着不放,試圖用父親的身份拴住奕涵。可就像是手中握着一抔細沙,越想抓住,就越是用力;越是用力,便落得越快。其實,剛才與其說是憤怒,不如說是慌亂吧,他隻不過是在用怒氣在掩飾自己的無措罷了。
他放下手中的藥瓶,雙手覆上奕涵的小腿肚,動作輕緩地揉搓了幾下,而後轉身撈起盆中的濕毛巾,稍稍擰幹平鋪在奕涵的腿上。他知道奕涵下午繞着營區跑了四五十公裡,故而現在若不稍微處理一下,明後天會疼到下不來床吧。
好在這個季節,井水還帶着透心的涼意,不知換過幾次水,奕涵腿的熱度漸漸下降,呼吸也趨于平穩。昊璟抹掉額角的細汗,奕涵均勻的呼吸織成了一張天羅地網,終于将他困住。恍惚間時光又倒流回從前,昊璟怔怔地坐着,周圍的一切被燭火晃得暧昧不明,慢慢的,慢慢的,奕涵又縮回兒時模樣。小涵兒一會兒嬌憨的攀着他的膝頭,一會兒揉着自己朦胧的睡眼,一會兒又依賴的靠着他的肩,每一個小人兒都在叫他爹,每一個小人兒眼中都有依戀,那樣軟糯,那樣可人,一如從前。
“涵兒…”昊璟痛苦的閉上眼,不知道該拿他的兒子怎麼辦。奕涵不願意太經常與他們接觸,所以他刻意将他安排在離本衙最遠的庫部,原以為這樣便可相安無事,可偏偏事與願違。
他下意識的攥緊腰間的護身符,那是涵兒離家前他上寺廟求來的,本該在涵兒身上的東西,幾年前的一個晚上他卻在珞妤的房裡撿到。
奕涵被昊瑄帶走後,珞妤每天都失魂落魄、心緒不甯的,晚上成宿成宿的失眠。所以當她提出想常住岫雲庵為奕涵祈福時,他想也沒想就答應了。那之後他也隻得強打精神,終日沉湎于繁雜瑣碎的公務之中,用身體的疲憊來填補心底的空白。
那晚他從兵部回來,雖已至深夜,但他還是習慣性的挨個房間轉一轉,仿佛他們都未離家似的。那次推開珞妤的房門,一眼就在桌上看到它,那時,激動和疑惑同時席卷着他的身體,讓他忍不住地戰栗。他等不到天明挨個敲響丫鬟們的門,可她們每一個人對它存在都一臉迷茫。
昊璟解下護身符,燈火下它除了綢面黯淡,并無其他磨損。他料想此前,奕涵定然也和他一樣對它愛護有加,可他想不透,為何要将他贈與的護身符留在桌上。就像他清楚那年涵兒一定回來過,可就是猜不透他是因何而來一樣。這些年來,他有很多事想問,也有有很多話想說,隻是如今,他卻一句也問不出,一聲也說不了。
他伸手輕輕摩挲着奕涵的臉頰,原本白皙的皮膚現在紅撲撲的,眉眼間也少了白天的凜冽,這樣的奕涵還依稀殘留着兒時的嬌憨模樣。他勾唇笑得有些無可奈何,如今他也隻能在奕涵入睡後,才能享受這片刻的親昵。
一直以來他都以為,無論時光如何匆遽,隻要他們等在原地,奕涵回頭找尋就能輕易的發現他們。可時光的洪流,終究是沖散了他們,等回過神來,原以為近在咫尺的兒子,似乎早已山長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