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古籍《淮南子·覽冥訓》中記載:往古之時,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今開卷為何以劉安《淮南子》作引?蓋此書所載——
以往古時,天柱傾折,青天損毀,大地塌陷,難以覆蓋萬物、承載萬生,烈火燃燒不滅,洪水泛濫浩蕩。
于是女娲煉出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五色石,為合周天之數,隻單剩一塊未用,遂棄于青埂峰之下,又斬大龜的四足來做支撐天的四根梁柱,殺水怪黑龍拯救冀州,累積蘆葦灰燼抵禦過量的洪水。
最終蒼天得補,天柱直立,洪水幹涸,翼州太平,惡禽猛獸消亡,百姓得以生存。
那天是正月二十一日,地穿節,是傳說中女娲補天的日子,也是我的生辰。
我出生于金陵薛家,即坊間歌謠所傳的:“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的皇商薛氏,若追溯祖上,倒與河東的薛氏一族有些淵源,唐朝時期河東省的薛紹便是太平公主的驸馬。
算而今,族中已有良田千畝,産業頗多,且家中世代積累百萬之富,現領着内帑錢糧,采辦雜料,專為皇室向四海采買蠶絲、茶葉、綢緞、花椒等,故家中有些異域番邦通絲綢之路進貢來的奇珍寶物。
隻有一物我自覺奇異,便是前年,得的那副出在潢海鐵網山上的樯木,幫底厚八寸有餘,紋路如槟榔,氣味若檀麝,以手輕扣,玎珰聲同金玉一般,本來去年一親王欲買着備用,因壞了事,也作罷了。
後來聽說這樯木非尋常之人可受用,所以現在還封在店内,也沒人出價敢買。
此刻,花廳的案幾上擺着美酒佳肴,衆賓客款斟慢飲,待漸漸談至興濃時,不覺紛紛飛觥限斝起來。
原是去年歲末,年關之際,朝中太後越過了官家,将父親的官職又往上提了一級。
因此無論朝中大臣,還是世族之人,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來到這裡,以求得與父親結交。
于是今日的生日,格外熱鬧。
從我記事起,還從未見過這般熱鬧。
耳邊傳來清越悠揚的笛韻,伴着和諧婉轉的歌聲,和在一片歡聲笑語裡,那百般熱鬧自不必說。
筵席擺在一處臨水的郎闊軒榭中,碧水萦纡,廳外園子裡的鮮花此時含苞未吐,一枝枝,一簇簇,豔态嬌姿,仿若胭脂萬點,一齊傾灑到碧綠的草坪,嫩柳扶蘇,在風中輕舞,煞是好看。
正中間鋪了塊繡着彩色祥雲花紋的地毯,除了北首的主席之外,東西各放數張客席。
東邊坐着皇親、驸馬,還有諸位王公貴族,西面坐着幾位王妃、公主、郡主、各家的夫人姑娘。
為了讓往來的客人得以盡興,母親甚至派管家去京中最知名的樂樓,請來了許多樂師舞姬,以增添趣味。
“娉兒見過賢妃娘娘。”我滿臉堆笑地施禮。
朱賢妃攜着我的手,命我挨着坐了,她彎彎的兩隻眼睛笑眯成了月牙,對娘笑道:“本宮也有個女兒,跟娉姐兒一般歲數,卻是淘氣得很……”說話間,眼中是藏不住的寵溺。
且說這邊西面客席上,席上擺放着一株純白的梨花插瓶,顯得十分雅緻。
無人注意的角落處,一個粉雕玉琢的小丫頭忽然跳起來,她用雙手提着長長的裙擺,四下不住地張望,頭上的珠環随着大幅度的擺動搖晃作響,她口裡抱怨道:“寶姐姐在哪裡?”
旁邊侍立着衆位婢女,其中一位似乎很有威望,見那女官哄小孩似的按着她坐下,她拿出一張妃色小箋,悄聲提醒道:“公主,消停些罷,别給賢妃娘娘添亂子,咱們來這兒是替六殿下給薛家姑娘送禮的,哪裡是來見人面的?便是咱們送完禮就回宮了。”
趙熙和不滿地撅起嘴,高高的仿佛能挂油瓶,她不情願地問道:“皇……皇弟怎麼不來?他就那麼忙嗎?”
女官笑了笑,忙回道:“殿下的事,奴婢實在不知,公主還是回去親自問六殿下比較好。”
趙熙和扯着嘴角露出一個笑。
我與諸位王妃相見過,便回到原處,隻聽貴客席上熱鬧,那角落處更是如此,一聲疊着一聲,内容聽不清,我有些好奇,于是問莺兒道:“莺兒姐姐,那邊是什麼人?”
莺兒聞言前去看了看,方至不遠處,正見到熙和在來回踱步,一副怒氣沖沖的模樣兒,先貓到朱賢妃懷裡,不知說了什麼,兩句話的功夫,這位公主立即瞪大眼睛跑了。莺兒聽她嘴裡嘟囔的話,回來忍俊不禁地道:“是公主殿下在鬧脾氣,要找姑娘呢。”
我眨了眨眼睛,心裡已有了答案,也不多問是哪位公主,微微一笑道:“好姐姐,你替我去陪她說說話罷。”又指着匣子點頭道:“姐姐就說,這是我送給她的回禮,裡頭裝着的是些筆墨紙硯。”
莺兒聽了,忙笑道:“姑娘這是作什麼?不是我話多,姑娘也該學着去見見皇室子弟,對姑娘将來總有好處,何況……”
哪有人家送姑娘家文房四寶的?
可是……姑娘她不是糊塗人,這麼做,自會有她的道理。
皇室子弟,也斷然不是寵慣嬌縱的人物兒,總歸是溫文爾雅、知書知禮的,再怎麼胡鬧也會有個尺度,比那什麼不知哪裡的寵壞了的膏粱纨绔強得多。
聽到莺兒勸我這些話,我不禁笑了起來,莺兒站了一會兒,見我不說話,正要捧着小匣子走,我張了張口,連忙止道:“莺兒姐姐。”
你能這麼說,我很高興,真的。
見莺兒回過頭來,我從盤裡拿起一串裹滿雪花冰糖的山楂葫蘆,面上堆笑道:“我方才忘說了,公主年輕,又不常在外活動,到底沒嘗過坊間的吃食,你一并帶給她,她會喜歡的。”
“好。”
不過轉眼的功夫,我目送着莺兒走了,剛才挂在臉上的笑容也漸漸淡了,我擡頭看着花廳布設,有些失神。
屋頂上高高挂着明亮富麗的八角宮燈,明晃晃的,一時間喧鬧嘈雜也不知不覺消失了。
眼見大廳内裝飾有紫檀木嵌象牙花映玻璃的楠木隔段,閣上點綴着琺琅嵌青玉的花瓶,擺着泥金描山水圍屏,镂空熏爐裡清淡的溫香袅袅而起,字畫筆墨一應俱全,其餘家具全都是花梨木與酸枝木所制,雕工繁複,奢而不侈。
我不自覺輕輕摩挲着手中的茶杯,拂過精緻的紋路,上面還有我題的小字,何時何地。杯中微涼的茶水潋滟出清澈的光影,易碎的,恍若一塊明鏡,倒映着我的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