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光顯赫,不可一世的薛家,我常感到我所處的時代應是落寞下世時的光景,可事實卻是正處鼎盛時期。
不同于其他三家的衰敗頹勢,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并不适宜用到新晉之秀的薛家,遠近所有的豪門貴族紛至沓來為我慶生。
可我不喜歡。
我不愛花兒粉兒,不愛富麗閑飾,屋内除了日常所需的簡單幾樣裝飾,就再沒有其他的了,娘親多次笑稱是個怪丫頭。
不過天性不愛罷了,又何必用理由去掩飾。
娘親給我绾了個螺髻,又給我薄施脂粉,淡掃蛾眉,我身着一襲蓮青羅裳,素雅至極,可是也不得不戴着必要的禦賜之物,來彰顯皇恩浩蕩。
我的發間簪着禦賜的琉璃珠翠,珠翠的模樣是栩栩如生的花樹,中間被雕琢成中空,上面用極輕極薄的銀片打出花朵和花苞,在花心上鑲着豔麗的寶石,右腕上戴着宮中出來的紅瑪瑙的數珠兒,頸上還挂了串珠寶晶瑩、黃金燦爛的璎珞。
分明珠串被袖子掩住,璎珞藏在衣裳裡面,都不會讓人看見,卻還要多此一舉。
我隻抱怨這個金鎖沉重,戴着沉甸甸還無趣,何況這璎珞是自家打的,我原不需要戴。
娘親卻告訴我,那是我的護身符,是一個什麼和尚送來的。
還說,那和尚送來的,是一句“不離不棄,芳齡永繼”的吉利話,他讓錾在金器上。
隻是這何時是吉利話?
我初次聽到時,還以為是若有人離棄了我,我便不能芳齡永繼。
可娘親告訴我,那和尚說,真金雖九煉而不改其質,能适應各種形狀,卻始終保持自己的質地,堅強而柔韌,要我莫要離棄了那把金鎖,方可保我一生順遂。
我縱是棄了它,又能如何呢?
我隻厭惡曆來風月小說,恨凡塵俗世中那些富貴之家,綠窗風月、繡閣煙霞,被淫物纨绔與那些流□□子玷辱。
那些輕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為飾,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故而當我每每聽街頭的說書先生說書,聽他們講述故事中的男女主因小物定私情,為愛私奔,抛棄家族,我都感到憤怒,更可恨他們最後還擺出一副受人迫害的凄慘樣子!
出身富貴已然不易,受享的永遠最好,卻毫不滿足晨風夕月,花街柳巷的風雅生活,富貴不知樂業,轉而去追尋柴米油鹽、粗茶淡飯,一種在此之前未曾經曆過的“寒冬噎酸荠,雪夜圍破氈”的生活。
倘若真的到了那時,到了衆叛親離之際,他們會懷念過去嗎,會感到後悔嗎?
為何不知元微之的痛苦無奈,怎會不懂“貧賤夫妻百事哀”的喟歎感傷,人生最大的遺憾是隻能共苦。
可歎苦到盡處,與他同心的糟糠妻卻無緣同甘,昔日明明隻是戲言身後之事,如今為何偏偏都成真!
我不信命。
若把一切歸于宿命,那所做的這一切到底有何意義?
我想憑自己的意願去選擇,而非随波逐流。不必把偶然和失敗說成是命運,也不必被正确性強迫着做出選擇,而是要憑自己的意志來行動。
娘親很信命,現居在賈家榮國府的親姨娘也在虔心拜佛,大概是因為百年前的戰亂,家中保有了複刻的藏品《推背圖》。
可巧哥哥又生于寅年寅時,他出生時紫氣東來,翻遍古籍上那都寫着是吉兆,那日天上隐約有飛龍盤旋,才得了“蟠”這個字,取的是龍蟠虎踞之意,漢高祖劉邦自稱是“赤帝子”,也是這個意思。
由此縱然是爹爹,也不得不相信命運既定。
可是這又能說明什麼呢?且不說命運虛無缥缈、難以捉摸,縱然世間真有命運之說,我隻願人人皆稱心如意。
在世界沒有全都幸福起來之前,個人的幸福是不存在的。
我多希望,我的福源誠心能讓世上所有人的親人朋友都能平安健康長壽,即使相隔千裡也能共賞明月。
畢竟我這個人,原是個閑人,便是個街坊鄰居,也要幫着些。若是我能幫襯着些他人,讓他人過得更好些,那就算我的功德了,我隻擔心人前失于應酬。至于遭人閑話、落了口舌,或是謠诼毀謗這些我全不在意,尖刺就讓她尖刺去,實在看不過,各自走開。
說起我的爹爹,他是真正的君子,隻有娘親一位妻子,家中沒有妾室,連近侍的通房丫鬟都不曾有。不比其他府中的老爺明明已經破格走鴻運娶了高門貴女,卻還要納幾房姬妾彰顯門面,說得好聽點是開枝散葉,可是天底下又怎麼會有女人願意去和别的女人共侍一夫?
那般沒仁沒義的,都以竹自比,顯得多麼高風亮節、剛直不阿,對于妻妾,卻是死了一個,又讨一個,出了一個,又納一個,隻道别人也是一般見識,還成天作出一副夫妻琴瑟和鳴的模樣,又是多麼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