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瞪了兩隻似睜非睜的眼,眸子裡一道淩厲的寒光閃過,那尖刀一樣的眼神直讓雪雁發怵。
雪雁縮了縮脖子,剛想說出口的話又全都咽回了肚子裡。
她方才被林姑娘支開,未曾觀得全貌,回來時便覺氣氛不對,立在花陰下窺視了半日,竟見到薛家姑娘落水,還是自家姑娘指使王嬷嬷推的……不,她原沒大看清楚,林姑娘怎麼會做出這樣的事呢?一想到這,雪雁不禁冷汗直流。
林黛玉這才滿面含笑道:“阿娘,你别擔心,是假山的石頭因為年久失修掉下湖了。”
話是如此,哪有什麼年久失修落了的石頭,雪雁一面低着頭,一面悄悄給林黛玉使眼色,林黛玉雖瞧見,隻笑而不睬。
林黛玉忽然感覺有些後悔,倒不是因為别的,她後悔應該把石頭綁在那人的腳上,沉在水底,最好連屍骨也打不上來!
賈敏見林黛玉平安無事,便松了口氣,放下心來,對黛玉柔聲道:“我方才發現薛府的内院中還搭了個家常的小巧戲台,怎麼也沒有人告訴我,這裡竟定了一班新出小戲,昆、弋兩腔皆有,可歎美中不足,沒有我曾聽過一次的西廂記,想來現在再聽一次,也不能夠了。”
一想起那天的情形,賈敏的雙腿就有些不争氣的發軟,眼神也變得迷離,她那時還在賈家過着千金小姐的生活,那天本正欲回房,剛走到拐角處,隻聽牆内笛韻悠揚,歌聲婉轉,不難聽出,都是些淫詞豔曲。
她一如芙蓉般嬌豔的面龐微微紅了,呼吸也急促起來,并不敢駐足多聽,隻管往前走,偶然有兩句露骨的曲詞吹到耳内,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她停下了腳步。
分明是《崔莺莺待月西廂記》。
“從前母親給我講過不少才子佳人、天賜良緣的故事,因而我自小便對那些溫文儒雅的讀書人心存好感,母親知曉此事後也勸我要找個讀書人做夫君,一則讀書人講道理、性子好,即便碰上我這樣驕縱的人也不至生出亂子,二則日後生了孩子,随他讀書識字也算得上是條好出路。”
賈敏傷感了一回,又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裡,良久才想起林黛玉來,不禁有些讪讪地道:“瞧我老糊塗了,說了這麼多,黛玉也來點兩出戲罷!”
林黛玉天性懶與人共,那些自怨自艾的腔調她隻當沒聽見。她目無下塵,原将自己放在第一位,愛自己尊若菩薩,窺他人穢如糞土。故而她自怨自艾可以,那是寂寞,刻薄别人可以,那是雅谑,别人傷感哭訴她隻覺得厭煩。
更不用說人打趣她了。
于是黛玉聽了賈敏這一句話,不由輕嗤一聲,翻了個白眼,冷笑道:“你既這樣說,就特特叫一班戲來,揀我愛的唱給我聽給我看。這會子犯不上跐着人借着人的光兒來問我!”
賈敏自然沒等林黛玉答話,聽着《踏搖娘》一節入了迷。
這分明是一出喜劇,賈敏卻早已滿面淚痕,因此未曾聽清林黛玉方才說的什麼,雪雁卻聽得清清楚楚,猛然間大驚失色,忙插科打诨道:“孺人,姑娘都沒聽過幾出戲,她哪裡會點!”
奢靡浪費。
雪雁瞧見黛玉這話不是往日口吻,林姑娘平素裡雖孤高自許、目無下塵,但這隻是對她們這些貓兒狗兒罷了,并不曾對老爺和孺人疾言厲色。
因此雪雁三步并作兩步,悄悄走到林黛玉身邊,耐心地壓低聲音提醒道:“這是怎麼說,好好的大正月裡,娘兒們、姊妹們都歡歡喜喜的,你又怎麼這個形景了,姑娘可知一班戲用多少錢?且不說這個,看戲必要用膳,姑娘可想過麼?”
她說的可謂言辭懇切,誰知林黛玉不則一聲,像往常一樣,連眼皮也沒掀起來,一個正眼都沒抛給雪雁,雪雁素知林黛玉的脾性,好心勸了幾句,見她不聽,也就不理她。
賈敏也知道林黛玉沒看過幾出戲,方才那番話隻是客套地問一下而已,見雪雁這麼說,正好合了她的意思。于是賈敏又點了兩出愛看的戲,也沒有管林黛玉。
林黛玉不自在起來,兩隻眼睛不斷地瞟着台上唱戲的姑娘,見那幾位姑娘都生得極其标緻,心頭冷笑了幾聲,眼神愈發陰沉,似要生吞活剝了一般,暫表不提。
且說寶钗被人推落水中,此情此景恰被人看見。
那少年雙手枕在腦後,整個人仰倒在粗壯的樹梢上,舉目透過片片深綠淺翠去窺着這邊,他冷冷地看着那兩個嬷嬷将一個姑娘死死按在水中。
他見那姑娘掙紮了一會兒,就不掙紮了,就像一羽僵死的鶴。
一個黑影從樹上跳下來,那是一個俊秀的少年,年歲不大,身穿竹布短衫,手腕腳踝都裸露在外。
他眼睜睜看着她黑色的發絲在水間漾起,片刻之後就被湖水卷了下去,留下的斑駁痕迹瞬息消失得一幹二淨。
王霈塵心裡一凜,素日就冷漠的眼神冷得幾乎結了冰。
他方才在園中梅花樹下,見到寬大的秋千上側卧着一個姑娘,那是他的表妹,姓薛,乳名叫作寶钗。
她的裙擺旖旎鋪開,像千朵萬朵的白色小花簇擁着,漆黑如墨的青絲跟着垂落,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天上的月色,不知在想些什麼。
今晚月色真美。
月光如流水般傾瀉而下,她的全身發着微微的光,愈發顯得她膚白勝雪、眉目如畫,恍若來自天上的神女。
王霈塵有些愣怔,心中一動,忽然揚起一抹笑容,正要走過去打招呼,卻看到遠方扭着腰搖搖地走來一位小姐,直直走到他表妹跟前。
若不是那位小姐穿的比寶钗更為鮮豔的大紅色,黑夜裡,他甚至很難看清她的臉。
不知她們說了些什麼,寶钗躊躇了一會兒,竟然直接跟着那群人走了!
那小姐的體态讓他很不舒服。
王霈塵正要跟上,旁邊的章珩側身攔住了他,微微一笑道:“這是姑娘們私下的個人恩怨,我們不便參與。”
“讓開。”
王霈塵看着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不是商量的口吻,而是強硬的命令。
“你不明白我的話麼,需要我再說一遍嗎?”
“王兄……”章珩見了,隻得作罷,不自覺往後退了一步,乖乖讓了路。
後來,王霈塵就看到了此情此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