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麥望安還是好奇。
他環顧四周,以及盯了會兒講台上的老師,他們難道就不會對他與路将甯的長相而感到好奇與驚訝嗎?同時他又瞥向低頭寫字的路将甯,又想到這人在剛與自己碰面時的态度,瞳孔中完全沒有呈現出對看見與之共用一張臉的自己的驚恐與慌張。
從他進入班級後,似乎沒人注意這一點。
趁着老師接電話的工夫,麥望安悄聲詢問戳橡皮的同桌:“我和路将甯長得一樣嗎?”
同桌停下手裡的動作,沒說話,但眼神中已經透出對他莫名其妙的行為的質問。她毫不掩飾嫌棄地打量着麥望安,最後趕在老師進教室之前,不可思議地問出一句:“誰說的?”
麥望安擡眼看向重新步入講台,拿起課本在黑闆上勾勾畫畫的語文老師,然後努力壓了壓頭,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迅速看向鄰桌,又馬上轉回頭。他的身子向後輕輕挪動,保證同桌能夠在看到他的臉時,也能看到路将甯。
他懷着狐疑的心思,再次問同桌:“你不覺得我們兩個長得特别像嗎,你看不出來?”
“不像啊,”同桌觀察好半天,“一點兒都不像好嗎?怎麼,他是你失散的親兄弟?”
“怎麼可能?”麥望安不太相信他,“那你給我分别描述一下我們兩個人的長相呗。”
同桌絞盡腦汁想了半天,都沒能說出一個詞,反倒是單讓她描述一個人,她可以挑選幾個合适的詞彙,但這幾個合适的詞彙是他們二人分開後才會兼用的,放在一起就不能說。
麥望安不信邪,在小組讨論期間,他試探着問過其他兩人,得來的回答與之相仿。在其他小組起身朗誦課文段落時,他表面安靜傾聽,實則早已神遊到路将甯的身上。他總結出一個結論,那便是在旁人眼中他與路将甯長相不一,而根據路将甯之前的反應,大概其也屬于旁人之類。也就是說,隻有在他自己的眼裡,他和路将甯才幾乎算得上是一模一樣。
他與路将甯是同一個人的事情大概僅他知曉。
麥望安冷靜下來,覺得這根本就不是傳統意義上的重生,反而有些魔幻。他在想,前世的自己暈倒後是已經死亡,還是正在搶救呢?
大概率已經死了吧,否則他不會來這裡。
他想得入迷,沒料到早已下課。小學上午是四節課,第三節課後就要随班級大部隊去僅二百米的操場上跑操。眼下班裡的人數僅剩寥寥無幾,數學老師還站在教室口等着鎖門。
他能回神,還是多虧了一個從他身邊經過的男生。但他并沒有道謝,因為那個孩子用一副賤兮兮的模樣對他笑道:“路将甯快走!”
麥望安:“……”
麥望安早就忘記他應該站在隊伍的哪一列甚至是哪一個位置上,隻記得跑操排隊大都是按照身高排列。他掃了一眼松散的隊伍,粗略地比量着每個人的身高,最終洋洋得意地站在隊伍的後面——他要比其他孩子高出小塊額頭。
隊伍分成兩列,男女各一列,麥望安朝前面尋找半天,也沒能看見路将甯的身影。他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看着身前兩個總愛打鬧的男孩兒,輕拍距他最近的男生的肩膀,以陌生人問話似的方式,盡量聽起來親切友好一些。
“路将甯去哪兒了,怎麼沒有看見他?”
問話之前,他早就做好心理準備,但眼前這個男生沒有拿着上午發生在他身上的糗事開玩笑,又可能和他不熟,隻是從容且禮貌地展露出缺着一顆門牙的笑容:“喂他的小貓咪去了吧,他一直都這樣,不過他體育很好,領隊的體育老師不會對他晚去的事兒說三道四。”
“學校裡有貓嗎?”麥望安不禁疑惑道。
“有啊,”男生側過身去,通過走廊上的窗戶,給他指向樓後面的一排小屋,“就在六年級後面的一個小園子裡,那些幹草堆上就有野貓出沒,路将甯經常下課就去那邊喂貓。”
這所鄉鎮小學面積不大,隻有一棟樓,外加樓後面的瓦房設計。樓層裡,一二年級孩子最小,爬樓不方便,于是他們占據一層,其餘師生依次往上,頂層為四樓,五年級的孩子就在樓層最高處學習,六年級的孩子則搬去樓後見不到陽光的瓦房裡,上下學也方便些。
麥望安還記得這一點,也記得瓦房後面是學校清潔工的住處。那裡一片荒涼,幾棵不知名的樹木早已不具備蒼翠的顔色,每年枯秃秃地彎在那兒,也不說是死是活。倒是地上的草年年生長,在夏天,蝴蝶蟋蟀都願意去那兒。
他從來不知道那裡竟還有貓的存在。
随着大部隊向前走去,麥望安麻利地緊跟其後,腦子裡想起一個鬼主意。
等他們班來到操場上時,這裡已經是人滿為患,所有人都集中在中央草坪上,他也不例外,安靜地站在隊伍的最後方。
校長講話用的台子還在正西方,旁邊的那棵柳樹聽說從建校就在這兒了,台子旁邊就是一排簡陋的廁所,排氣扇此刻嗡嗡地響。操場一點兒都不大,見慣了一圈四百米的跑圈後再看二百米的跑道,總會覺得小時候的自己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臭小孩兒。轉過頭去,小片果園旁的樓房正在建造,過不了多久就會出現門頭店,到時候學生就會在這裡用午餐。
猶記得當時上高中,軍訓回家的第一天就聽見家裡人說曾經的小學已被拆除,和他就讀的初中合并在一起,都搬去一處人流量極少的荒野上。他從小學畢業後就沒有回過學校,甚至可以說至今他都對小學無感。如今再次以小學生的身份站在這熟悉的草坪上,将熟悉的景象統統收入眼中,他竟覺得分外奇妙。
曾經經曆過的,再以大人的眼界去看待這些東西,與兒時懵懂的自己相比較而言,尤其覺得新鮮。
檢查紅領巾以及校服的穿戴情況的六年級學生就要來到面前,麥望安趕忙低下頭去察看自己的衣着與紅領巾的佩戴,确認無誤後這才慶幸阿嫲還想着這件事,否則他就要被班主任在全班通報批評,然後找個地洞往裡鑽了。
不過現在他擔心路将甯有沒有趕回來,記憶裡檢查紅領巾的佩戴情況的學生也會順便記錄着學生的出勤率。倘若路将甯不在,以班主任對他現有的态度,體育老師是救不得的,他鐵定要接受口頭教育,保不準還會叫家長……
麥望安一頓,繼而心髒隆隆直跳,他竟然有些期待着見一面路将甯的家長,他想看一看路将甯的家長會不會就是他前世的親生父母。
少先隊員檢查隊從他身旁走過,然後駐足在他的斜後方:“以後紅領巾要系得好些。”
麥望安以為是在說自己,又重新低下頭去看了看自己闆正的領巾。正當他疑惑着要該如何系時,身後方敷衍着來了句:“知道了。”
他挺直身闆,回頭看向擡眸的路将甯。
兩人四目相對,他率先扭頭,錯開視線。
課間操半個小時,回到教室後還有十分鐘的休閑時間。麥望安沒有在教室裡發現路将甯的身影,猜測人不是去廁所就是在後院。無論如何,他都不想在教室裡待着,索性下樓,從廁所一側抄近道,小跑着去陌生的瓦房後院。
他來這裡的次數不多,屈指可數,都是在打掃衛生區時跟着同組的值日生來這兒。從所處的拐角放眼看去,園子不大,圍了一圈密密匝匝的草堆,屋檐下還堆着幹柴,看來是預備給瓦房裡的學生過冬的材料。忽而風一過,樹葉顫動,有幾隻蓦來蓦去的雀鳥,從樹的一端飛向另一端,枝條一彎一彈,葉就落了下來。
很少有人結伴來這裡,因為這裡并不好玩,頂多瓦房旁的那棵棗樹上的棗紅了,來這裡偷幾個棗吃。麥望安扶着牆,緩步向前,沒有聽到貓叫,也沒有看見路将甯。他揣着再試一試的心向前又走兩步,果真是上天不負有心人,他聽見有貓咪的呼噜聲響在草堆後面。
麥望安下意識地站立不動,屏氣斂息。
“無常,下午給你帶肉好不好?”
“……”麥望安聽得太陽穴突突直跳,若非親眼所見,他簡直不敢相信,現在跟貓咪柔聲柔氣說話的人就是上午對他愛搭不理的人。
“那就這麼說好了,”路将甯撫摸着貓咪綿軟的後背,“記得下午在這裡等着我。”
見人忽地站起,麥望安連忙躲到草堆的另一邊,蹲下,捏住鼻子,不讓自己呼吸。
不巧的是,他的動作雖然迅速,可腳底窸窸窣窣的聲音還是引起路将甯的注意。路将甯不是聾子,這裡又異常安靜,速即聞聲走來。
“麥望安?”少年溫和的聲調已被冷漠的态度代替,待麥望安渾身一顫地擡頭,他不悅地皺起眉頭,“你在這裡幹什麼,偷窺我?”
麥望安仰面,望向那雙流露着厭惡情緒的眼睛,讨好似的咧嘴尴尬一笑。
奈何路将甯本人壓根不領情,也不願看他賣慘,毫不留情地上前去踢了他一腳,自上而下淡漠地俯視着他,再次重複了剛才的問題。
不會說話的麥望安想破頭才說出一個看似合理的緣由:“課間操的時候,我聽見班裡的同學說學校後園内有小貓,想碰運氣看看。”
他問道:“所以你來這裡找無常?”
被踢的那一腳全當是孩子間的玩笑,何況看着面前這張臉,麥望安也把它當作是自己絆了自己一腳而已。他拂去腿上的灰塵,貼着牆站起身,直視路将甯:“這裡隻有它一隻?”
“隻有無常,它是隻公貓,不生崽。”
“那周圍就沒有母貓嗎?”
路将甯長久沒回話,看向麥望安的眼神内閃爍着古怪:“要母貓做什麼?”
麥望安被他問住:“或許兩情相悅……”
“有母貓就一定要生崽嗎?”路将甯的眉頭越鎖越緊,“你為什麼要跟我讨論這種話題呢,你就不覺得我們這個年紀不太适合嗎?”
“……我讨論什麼了?”麥望安不理解。
“想什麼你心裡清楚得很。”路将甯漠視着他,哼出的鼻息中充斥着鄙夷,仿佛再多看一會兒就要髒了他的眼,登時轉身離開此地。
他走後,無常似乎沒有了依靠,當即竄入園子深處,消失得無影無蹤,餘下芃芃青草上浮起的塵土,在光耀下飄揚着,格外亮眼。
麥望安還傻站在原地,腦海裡一遍遍地翻閱着說出口的語句,未曾覺得說出去的這些話中有一句較為過分。他一邊順着路将甯走過的路往回趕,一邊盤算着屬于這個年紀的孩童的心理,最後得出的結果還是自己太老了。
兩個相差十幾歲的靈魂彼此相撞,任哪一方都不能完全理解對方的腦回路,這很正常。
再者,麥望安想,除去年齡,他們二人在性格方面也是有所差異的。性格從來沒有好壞之分,路将甯直來直去的個性應該受到保護。
因為這是前世乃至現在讓他所羨慕的。
回到班裡,正巧趕上上課,麥望安在聽課途中瞟過幾次路将甯,發現他還是一如既往地低着頭,拿着筆在紙上圈圈畫畫。看着他稚嫩又熟悉的側臉,麥望安皺眉,從前自己可是絕不會在老師講課期間開小差,更不會無視老師所講的内容,憑着自己的心意胡作非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