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爸媽現在還在南方忙着呢?”
“趁着暑假不去那邊看看他們嗎?”
“這孩子怎麼還是這麼不愛說話呀!”
“……”
前幾個問題麥望安會一字一句回答,最後些個他隻表以微笑,随後就和鹌鹑似的躲着。
奶奶們還在互相聊着,時不時能從她們的嘴中聽見麥望安的名字,麥望安已見怪不怪。
來到超市,麥望安才發現不隻是雞蛋肉食之類的物品打折降價,超市内所有的物品幾乎都在搞活動。在暑假内來這一出,這是一個多麼明智的選擇,既滿足了愛撿便宜的老人,也滿足了貪吃的小孩兒,促進家庭的雙重消費。
臨近活動開始的時間越來越近,從進門的一瞬間,麥望安就感到呼吸困難。他環顧這家超市,隻見人頭攢動,叫聲喧嚷,讓人看一眼就生出逃避的心思,反正麥望安是這般想。
他低頭,阿嫲就是再着急搶雞蛋,也不會把他扔下,而是用攥緊手的方式保他安全。
若他軀殼裡藏着的是個十幾歲的孩子,那他一定會謹慎詢問阿嫲,自己是否可以閑逛零食區,而不是跟在老人家的屁股後面,愣愣地看着數不清的身影擠在一起,對着雞蛋一頓猛攻。可惜他長大了,對零食不再感興趣,便是阿嫲松口讓他去看看,他也搖頭拒絕了。
“我給你拎雞蛋。”麥望安這樣回答她。
但真的讓他拎起來後,他又要緊張了。
“嫲嫲你去哪兒?快到我們了!”
阿嫲扭頭,在隊伍中指着另一側:“我這笨腦子這才想起來家裡沒紙了,我去看看。”
“可是這很遠,”麥望安轉頭向前,前面排隊的人漸少,他也在靠近收銀台,“要不你給我一百塊錢吧,到時候我先結賬再說嘛。”
“你出去的話我不還得重新排隊?你看看這裡的大長隊,再排的話那到猴年馬月了?”
麥望安還要說,阿嫲幹脆捂住他的嘴,又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怕什麼,等着吧!”
阿嫲揚長而去,獨留麥望安一人提着籃子停在原地。他看着前面的隊伍,沒過一分鐘,他就要向前挪動。慢慢地,收銀員的那張精緻疲憊的臉就愈發清晰地呈現在他的眼前。
這是他小時候最怕的場景之一。
如今再來一次,沒錢的他還怕。
而收銀員的長相也被他歸于印象中高冷且不願與人交談,如路将甯那般冷漠以對的人。
成年後,他對這種場景不再恐懼,那是因為他緊握着手機,手機中有足夠支撐他購物的錢财。而如今,他褲袋空空,窮得令人咋舌。
——沒錢你還敢來超市提這麼多雞蛋!
眼看着前面的人一個個變少,麥望安胸膛裡的那顆心就跳得震耳欲聾。他憑借自己小孩子的身份,又想着剛才與阿嫲的對話身後人應該能聽見不少,于是轉頭跟人解釋清楚,别人也樂得早結算早回家,他便成功向後挪一位。
不過一個位子哪能解決這燃眉之急?
他用同樣的話語、同樣的動作跟身後不同的人解釋,換取一個又一個合适的位置。直到他說得口幹舌燥,一轉身别人就知道他的來意後,阿嫲才踩着小碎步,抱着紙朝他跑來。
“白累得我夠嗆,這不還有兩個人嘛!”
麥望安:“……”
踏出超市門,麥望安呼吸到久違的新鮮空氣,視覺所見的東西也不再是擁擠的人頭。
街道旁的路燈齊齊發出潔白色的光,天不再像來時那樣敞亮,夜風裹挾着清涼,超市外的音響裡持續響着穿雲裂石的歌聲,歌聲高亢嘹亮。
他跟在阿嫲身後,手裡提着衛生紙。阿嫲不放心他拿雞蛋,擔心他摔屁蹲兒後将雞蛋打成水,同樣他也不信任老太太能把這兩兜雞蛋輕松拎回家。
但當他擡頭看,幾個老太太健步如飛地走在前頭,嘴裡說說笑笑,路過跳廣場舞的地方也會不自覺跟着高歌一曲,再想一想剛才她們在超市的戰鬥力,倒也不覺得驚奇。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阿嫲的嗓音是極好聽的,麥望安從小就知道這一點。小時候他睡覺需要人陪伴,母親長年累月不在家,他就跟阿嫲睡。老人哄小孩兒大部分都是哼曲兒,而他的阿嫲也不例外。
麥望安沉穩地走在她的身後,聽着她把整首歌清唱一遍,心中那股思念父母的情緒油然而生。阿嫲總說不願意見到夫妻兩人回家,總說每次他們回家就要為他們忙裡忙外。
麥望安也知道這都是違心話。沒有哪個老人不期望孩子回家的,何況她老人家在孩子歸家前兩天日就忙東忙西,表情也沒見得有多麼的不樂意。
他無奈,阿嫲喜歡撐面子,偶爾就會給麥望安遞出手機,詢問他是否想念父母。現在想來也多半是老人想念孩子,想通過孫子來聽聽孩子的聲音。
可惜他雖想念也是個嘴笨又不願意交談的孩子,每每這個時候他都會拒絕她。
思至此,麥望安走上前想跟她說說話。
而變故也就在一刹那。
正當他上前,剛把手搭在阿嫲的胳膊上時,遠處拖曳着傳來一陣刺耳的轟鳴聲,如山巒崩塌般劇烈。所有的人都被這種怪異的聲音定格在原地,他們看過去的目光從迷茫變得驚恐,随即瞳孔皺縮,哆嗦着唇,喉嚨間卻說不出一個字,發不出一道聲!
麥望安的腦海中倏地閃過上一世那慘烈的畫面,他悍然扣住阿嫲的胳膊,逃離開那裡!
車子失速撞來時,人群中傳出驚呼聲。
——
“怪吓人的,先緩緩,先别看。”
麥望安的眼睛突然□□燥的手捂住了。
他驚魂未定地把自己的手靠在阿嫲手上。
“嫲嫲,”他喉嚨幹澀,“有人……”
他想問是否有人出現生命危險,可無論如何就是再也說不下去了。
“沒人,”阿嫲安慰他,“都好好的,就是你前屋大娘的雞蛋都摔碎了,人沒事兒。”
麥望安緩了緩,擡手移開阿嫲的手,向不遠處的狼藉區域看去。那裡的情況實在太糟糕,急奔的車子撞上路緣石,又被一旁的電線杆阻擋,失去重心進而側翻在地。袋子裡的雞蛋全部灑落,蛋清與蛋黃稀碎融合,畫面像雨後泥濘不堪的地面,空中隐約彌散着腥臭。
好在沒有記憶中的血液,麥望安沉下心。
這裡離着鎮公安局隻有兩條街,位置隔得近,不一會兒就聽見警車的嗚哩聲由遠逼近。
被灑了雞蛋的大娘和阿嫲年紀相仿,還是周圍幾個年輕人把她攙扶起來。她看似受了很大的驚吓,面色慘白,被街邊燈光一照,那瞪圓的雙目外凸,更像是一張無血色的鬼臉。
“吓死我了……”她一直重複這句話。
阿嫲讓麥望安在原地看着東西,她老人家好去安慰一下同行的老姊妹。
麥望安慢吞吞地蹲在地上,雙手就要抱住臂膀,手掌的涼意冰得他渾身打出寒顫。面對這場突如其來的災難,雖無人受傷,但他還是心有餘悸。
他能想到的隻有上一世的悲傷,鮮血、呻吟、眼淚,無數夾雜着鹹澀的痛苦每晚都會湧入他的腦海,迫使他一次次記起兒時的遭遇,迫使他一次次想起阿嫲那張血腥的臉。
也就是從此,他暈車暈得厲害。
下雨了……不對。麥望安低頭望着地面上的水滴,這才意識到自己哭了。他擡手擦幹所有淚水,搓得臉頰發紅、眼角發疼,這才停。
“乖乖,走,我們先回家。”
阿嫲的聲音清楚地繞在耳邊,麥望安整理好情緒,重新抱起衛生紙,擋住自己的小臉。
她說大娘受了驚吓,神志不清,警察要求載着前往醫院檢查,于是她們就都散了夥兒。
麥望安聽得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一聲不吭地跟在她的身後。若他回複兩句倒還好,一句不說定是惹得阿嫲感到奇怪,阿嫲急忙挨近他的身邊,拿手摸了摸他的額頭,犯着嘀咕。
“是不是吓掉魂兒了呀?”阿嫲焦急地說道,“明天等太陽出來後給你來摸一摸吧!”
麥望安搖搖頭:“不用了,就是困了。”
“就是掉魂兒啦,掉魂兒就容易困!”阿嫲堅持說着自己的一套道理,那架勢是勢必要在明天找附近的仙師來給麥望安叫魂。
老太太在這一方面格外執拗,麥望安于她來說就是胳膊擰不過大腿,一味地堅持下去反倒增加增長阿嫲的氣焰,索性噤聲不再犟嘴。
回家後,在臨睡覺前,麥望安把今天發生的事情與前世強行聯系,反複咀嚼疼痛,直到内心漸漸脫敏,這才強撐着精神,走到阿嫲的房間,特意跟她說明道路安全知識:非必要不出遠門,非必要不走大道,警惕身邊機動車。
阿嫲聽話地應下,她也确實是聽了進去。
往後,阿嫲這個小老太特别注意自身安全問題,但凡遇見不确定的事情,就會讓孫子幫忙上網百度。除了在胡同陰涼處和其他奶奶輩的人聊天之外,她就會待在家裡,手把手帶着麥望安學習炒菜,或是戴着老花鏡疊星星。
麥望安不負阿嫲所望,短短的時間内跟着她學會不少,從最簡單的煮面條兒,再到摻調料的各色小炒青菜,最後練到保證出鍋時的色相,這讓阿嫲不禁誇贊他是一個在廚藝方面極具天賦的孩子,愣是說以後誰跟着他誰享福。
這話對于一個六年級的孩子來說,确實是件值得高興的事情,可皮囊之下的麥望安不再是一個六年級的小學生。作為一個成年人,他連基本的做飯都不會,誰跟着他誰享福這句話隻能是個從頭到尾的謊言。若不是重生一世尚可有點兒覺悟,誰要是在上一世瞎了眼看上他的話,那保不準三天就得餓得把房子生啃了。
也得虧他自覺卑微,沒去霍霍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