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訓第六日,學生們不再同槁木死灰,改去之前沮喪消極的模樣,每臉上洋溢着狂熱勁兒,隻因今日迎來最後的彩排,明日便會舉辦結營儀式,之後他們就可以如脫籠的飛鳥。
終于要結束了。
麥望安端着餐盤遙遙遠望。十字路口處,成群的學生堵在那裡,水洩不通,硬要跟教官們說聲再見。以前這種場景他不是沒有見過,甚至心有波瀾,也會參與其中。而現在他注意到速速而過的路将甯,認為自己的心思也便如他那般,覺得還不如提前去食堂飽一頓。
他沒有追上路将甯的腳步。沈從意這家夥從彙演結束後就直沖茅廁,讓麥望安回宿舍取餐具時搭便連他的一塊兒取出,也好等他回來後,兩人抄直道去食堂用飯。
至于平時待在一起的宿純然,麥望安向女生宿舍踮踮腳,他估計在幫程麗雪修行李箱。
腳跟落地時他松了一口氣,百無聊賴地四處觀察,沒想往北看去,路将甯還站在那兒。
粗壯的梧桐樹身後,路将甯側着身,手裡舉着晃動的餐盤,朝食堂方向點了幾下。
麥望安睜大眼,略有顧忌地看了眼廁所,沒人外出,于是小跑過去:“怎麼了?”
路将甯皺眉:“你要是等沈從意,還不如去給他打好飯,要不然等他出來都是渣滓了。”
他的話言之有理,麥望安心有贊同,卻還是調侃一句:“我還以為你想和我一起吃飯呢。”
路将甯面色不改,冷漠如舊:“我以為你看見我會緊巴巴地跟上來呢。”
“滾,”麥望安再次忍不住罵道,“我又不是你的狗,無常還不會緊跟着你呢。”
“無常是小貓,”他冷靜陳述,随後蓦地輕笑,“但我缺一隻小狗。”
兒童間嬉鬧的說辭,想來也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事情,偏偏麥望安有着成年人的靈魂,上一世的他雖沒談過女朋友,可到底是個成年男性,平時接觸網絡,該懂的都懂。如此一來,即便路将甯純是譏諷,他也想得多,總覺得這句話散在耳朵裡,就變了味道。
也就一瞬間的事情,耳朵裡好似冒煙,從耳根下至脖頸,上至全腦,臉色更是绯紅。
“你、你胡、胡說什麼呢!”麥望安急得磕磕巴巴。
他的一驚一乍惹得路将甯茫然不解,也不知是裝的還是真的,他臉色淡然,啟唇就是極為正常的一句解釋:“我有貓了,所以缺一隻小狗養着,這有什麼可胡說的?你想什麼?”
麥望安被他說得打了個寒噤,那抹绯紅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留下尴尬的他站立不安。
“神經病。”路将甯勾唇揚眉罵了一句,掉頭便走。
望着路将甯遠去的背影越來越小巧,麥望安才想到他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孩子,就算是再早熟,以路将甯的性子,也不會說出那樣輕浮的話。麥望安越想越覺得是他心中龌龊,剛沉下去的難堪又浮動上來,直叫他開始抓耳撓腮,全然忘記等待某個人這件事情。
沈從意就站在他的旁邊,陪着他目送路将甯不緊不慢的離開。
“我靠。”待平複過後,麥望安轉身,蓦然出現的熟人讓他魄散魂飛,同時升起心虛感。
沈從意幽幽地看着他,未言一句,手已經伸到他的面前:“給我盤子。”
麥望安乖巧地遞到他的手上,還不忘記讨好地笑一笑。
可惜沈從意不吃麥望安這一套,他那模樣必然是在心中打一個标簽:狗改不了吃屎。
兩人踩着陰涼地,并行前往人流還算稀疏的食堂。
路上,麥望安時而蹦出三言兩語,他把路将甯告訴他的法子說給沈從意聽,希望能解除這份不必要的誤會,換取沈從意的歡心:“我覺得他說得有理,你覺得呢?就是沒用上。”
“哼,”沈從意冷笑一聲,“真用上了的話,你倆就走在一起了。麥望安,這種事情你難道就會想不到嗎,你在班裡面排第幾啊,你可是比他聰明的啊,怎麼能讓他教你做事兒?”
麥望安不需多想,聽一聽就能察覺這話中的錯誤,可他難得情商高一點兒,沒有立即把沈從意的話推翻,而是無理由地支持朋友的話,點頭,誠懇地聽訓:“是、是、是。”
沈從意緩了臉色:“算你識相。”
不似前日整整齊齊用餐的食堂,結營儀式後的最後一餐,食堂相當混亂。沒有教官耳提面命的告誡,學生們放飛自我,在食堂内你推我攘,你追我趕,歡聲笑語接連一片。站在門口的打飯阿姨揣着手站在一起,笑看這群稚氣尚存的孩子,滿眼流露出的都是舍不得。
所有師生用完飯,挨個回宿舍提着自己來時的行李,排排站在宿舍前,等待各班教師親自清點人數後,就真的要跟基地說再見了。
這個年齡段的許多孩子都較善感,尤其是教官站在基地門前揮手告别時,隊伍裡不少女生都哭出了淚水,甚至有的男生也郁郁寡歡。
忽然地,麥望安覺得教官挺帥的,但他知道這種想法隻不過是将心中的快樂投射到教官身上罷了,好比路上走來一隻狗,他都能吹它的彩虹屁,把它誇上天。
他一直都認為每個教官也就隻有在軍訓結束時最帥了。
麥望安放好行李後,轉頭,瞧見面前這幕,又看了眼吊兒郎當的教官,一時難言。在他以為,除自家白鏡教官還算得上禮貌且懂分寸之外,其他的教官一律難評。尤其是第一眼就沒留下好印象的土豆教官,不禁口出髒話辱罵女生,還好自吹自擂,難怪輸給宿純然。
他望向門口駐足的校長,宿純然就站在校長面前,與之講話,不猜也知道,校長定是因為那晚的晚會,格外看好宿純然這棵好苗子。
上車前,班主任強調依舊按照來時的位置入座,麥望安卻被臨時調換了位置,隻因一個女生找到他,希望他能夠為程麗雪讓個位置。
女生就是一直待在程麗雪身邊的好朋友。
“我同桌就是路将甯右面那個,我已經和他說好了,讓他跟小雪換,到時候你就直接坐過去就可以了,讓小雪去你現在的位置嘛。”
麥望安猶豫地看向沈從意:“你為什麼不直接讓宿純然換過去呢?來回調多麻煩啊。”
“宿純然不願意離開他的位置,他可聽老師的話了!”女生話語中有抱怨,之後爽利地問,“别磨磨唧唧的啦,你到底答不答應?”
程麗雪就站在女生身後,像一隻晨間迷失在森林裡的小鹿,安安靜靜的,也不願說話。
見狀,麥望安隻好讓位,他也有話想要繼續追問路将甯,奈何沈從意不願見兩人一起。
上車後,他刻意避開沈從意的視線,穩穩當當地坐在路将甯身旁,換來路将甯的一瞥。
不過路将甯沒有多問,兩眼一閉就睡了。
車子啟動後,麥望安那胳膊撞他,将人喚醒後,不顧冰冷的神色,問道:“我們就這麼走了的話,那無常怎麼回家啊,跑回去嗎?”
“它怎麼來就怎麼回去。”路将甯說得好像不是他的貓一般語氣,“與其擔心無常能不能成功回家,還不如看看你的好朋友如何。”
麥望安警覺地尋到朝他看來的沈從意。
兩人四目相對,麥望安心虛地笑了笑。
沈從意冷着臉扭回頭去。
麥望安:“……”
此時,他心中隻萦繞着一個詞語:完蛋。
不出一個小時,車子停滞穩妥,路将甯是第一個從座位上拍拍屁股走人的學生。緊接着其他學生一擁而下,尋到自己的行李,烏泱泱地進入學校,在老師的指揮下站成一排排。
麥望安站在路旁,忐忑地等待着沈從意。
沈從意拖着行李悠悠走來,那臉上的表情不像是木着,更像挂着。他動作遲緩,悄無聲息地停在麥望安的眼前,抱怨地盯兩秒,而後一言不發,再次悄悄地跟随着大部隊離開。
他不說話,麥望安也不敢輕舉妄動,生怕觸碰到逆鱗,惹其不快,劈頭蓋臉來一頓罵。
作為調整,新初一無作業休息兩天,周三準時入校。學生們歡歡洋洋回家,麥望安走在沈從意的身旁,時不時朝那邊偷瞄兩眼,瞄的次數多了,一不小心就與對方碰了個對眼。
沈從意迅速錯開,麥望安忍俊不禁。
之後,兩人雖未說話,中間的氛圍卻緩和不少,一直到回家,見到在院子裡,在躺椅上瞌睡的阿嫲,兩人的臉上才挂上露面的笑容。
“嫲嫲。”麥望安走到她身邊,懷念地擁抱她。
阿嫲一周沒見孫子,乍一見,沒回神,随後不禁站直身子,激動地左瞧右看,硬是說麥望安瘦了黑了,要拿零食給好好補一補身體。
“小意也瘦了黑了!”阿嫲一個沒落下。
沈從意羞赧地否認道:“沒有吧……”
“哪兒沒有,都黑成煤球了。”阿嫲心疼地搓了搓麥望安的臉,然後督促兩人進屋,從冰箱裡端出一盤紅乎乎的東西,“你們倆趕緊去洗個手,看看這是什麼,快都吃一點兒。”
麥望安甩着手,老遠一看,還以為是不合時宜的西瓜切塊,湊近一瞧,又覺得不對,這顔色更為鮮豔紅潤,上面還撒滿了明黃花瓣。
“桂花?”他捏起一朵細瞧,問出一句。
“嗯,桂花山楂糕。”阿嫲給兩人拿出筷子,故作神秘地笑問,“你猜猜是誰做的?”
麥望安沒多想:“當時是嫲嫲你啊。”
阿嫲不置可否,抿着嘴後仰,搓手微笑。
“你媽回來了。”
話音剛落,麥望安捧着山楂糕,靜靜地看見門口處,有個身着條紋裙的女人站在那裡。
從年末結束,到現在,母子二人已經八個月沒有見面,上次聯系,還是軍訓之前的那一通電話,也沒說得上幾句,便匆匆挂斷了它。
母親在麥望安的世界裡,是個親近又遙遠的存在。按理說這麼多時候未見,就像擁抱阿嫲那樣,合該去抱一下媽媽。可麥望安如何也邁不開腳步,他的大腦是空的,在外人看來,好似被喜悅沖昏了頭腦,這才導緻傻頭傻腦地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實際上隻有他一個人知道,母親的出現,像一顆星辰劃過無窮無盡的黑夜,讓人感到模糊又疏遠,轉瞬即逝。
不論是休息或是請假,她都丢下自己,坐着費時費力的工具,回到濰坊這邊來看看他。
他從母親那裡感到一絲溫暖的愛。
這份愛他曾經擁有過,好像在上一世,母親在聽聞阿嫲的噩耗後,連夜趕回,後辭去南方的工作,留在本地,隻為照顧唯一的孩子。
隻不過漸漸地,這份愛被鋪天蓋地的白色試卷掩蓋,厚厚的一沓壓在上頭,再也摸不到當初的那份熟悉,餘下的隻有薄而無盡的紙。
太遙遠了,這種感覺已經許久未出現了。
他舔了舔幹澀的唇,顫音道:“媽媽。”
“家裡來小朋友了啊?”母親手裡提着兩兜東西,透明塑料袋裡裝着零食,還有幾根細長的木棍從中露出,一眼就知是糖葫蘆。
麥望安回家時雖走小路,不過他有注意,今日是鎮上的集市,母親大概是去趕集去了。
“來,”她熱情好客,把小孩子吃的東西全都擺在桌子上,“你們兩個分着吃,不過一定不要多吃,空出肚子,一會兒還要吃飯。”
麥望安掃過這些久違的食物,擡頭,虛虛地與兩個站着的女人對視。他小心地低頭,放下手裡的桂花糕,拿起筷子夾了一塊兒品嘗。
屬于山楂的酸甜,搭配着桂花的清香,口感軟糯,唇齒留香,像母親柔軟的手,撫過孩童的乳牙,解開麥望安心中那根矛盾的繩結。
他可以确定,桂花山楂糕是母親的手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