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望安迷迷瞪瞪地睜開雙眼。
昨晚睡覺沒拉窗簾,現下晨光都耀到屋内,對面的白牆上出現幾塊不規則光斑。他從床上坐起來,身子骨像散架,既疼又沉,沒幾秒就倒仰回去,不堪重負的床闆被壓出尖叫。
無常早就跑沒了影兒,他還記得昨晚與它對視後就睡去,夢裡所見的一切,他能辨析出那是夢境,可就是醒不來,類似鬼壓床。雖然他在其中無非是個攝像頭角色,可即便是這樣,回想這個夢,還是給他一種窒息的沉重疲憊感,尤其是他最後一眼竟看到了宿純然。
這讓他如墜霧中,百思不得其解。
借着突如其來的一股力氣,麥望安一個鯉魚打挺撐起身子,床闆再次吱嘎一聲。他跪行到窗邊,一屁股坐下,趴在窗台上向外看。院子裡的梧桐依茂盛,不過顔色不再翠綠,像遲暮的美人,發出枯黃的老感。南牆上攀爬的絲瓜與南瓜藤倒是茂密,你纏我追,彼此交織在一起,藤蔓上吊着不少果實。不止如此,院子裡當令的蔬菜還餘不少,黃瓜藤上的幾根秋黃瓜,在清風拂過,就會像風鈴似的,搖啊搖。
隔壁家養的公雞又開始打鳴,麥望安拉開窗子對着那邊探頭探腦,無常早已聞聲,三跳兩蹦,借着三腳架,跐着棚子,蹲上牆巡望。
“睡醒了啊?”
十月初的早晨不算冷,但凡不出現刮風下雨的惡劣天氣,幾乎是一整天夏季,阿嫲就在院子裡,把電餅铛搬到院内,連上電線,憑着早晨的清涼勁兒,給麥望安準備各樣早餐。
麥望安扭轉方向,眯眯眼,沒看清阿嫲在做什麼,于是好奇地問道:“早飯吃什麼?”
“我用雞蛋液裹了兩個饅頭,剩下的雞蛋液就攤成餅,廚房裡悶着豆漿,這夠了吧?”
麥望安許久未吃煎饅頭,念着這一口的他不禁饞貓似的咂巴咂巴嘴,笑道:“夠了。”
“不過你昨晚怎麼沒有關燈啊?”阿嫲一邊忙着手裡的早飯,一邊問他,“我四點鐘起床上茅廁,看見你屋裡亮着燈,還以為你老早就起來了呢,沒想到竟是沒有關燈。以後睡覺前可得檢查一遍,要不然多浪費電錢呢。”
忽又想起昨晚的夢,麥望安深深地複吸一口雨後的新鮮空氣,開口就用忘了敷衍過去。
假期這幾日,不出麥望安所料,除待在房間裡看看書或玩玩電腦,就是陪着阿嫲在院子内摘菜聊天。沈從意的母親所工作的單位國慶放假,沒有七天也有五日,沈從意一時半會兒是沒法離家。兩人不聚在一起,麥望安也沒興緻獨自外出,阿嫲給的一百元也花不開。
可阿嫲這個小老太,總是把勞逸結合挂在嘴上,硬是催着他往外趕,他在家聽過最多的話就是阿嫲告訴他:“出去走走吧,乖乖。”
對懶得行動的麥望安來說,不是不走,是時候未到。這不,上着網的他突然收到路将甯發來的一封郵件,點名道姓讓他抱無常外出見一面,地址就在北超市附近新建的器材區。
不看人,單看這幾句話,麥望安也能想象到路将甯頤指氣使的醜樣。他本想拒絕,或是對方想見無常就自己邁着步子來這邊,而不是把他當奴才使喚。但轉念一想,假期前還欠着路将甯一塊錢,于是不情不願地答應了對方。
為表心中不悅,他在末尾添加一個微笑。
路将甯在一分鐘之後回給他一個微笑,同時過兩秒還不忘記再次催促一遍:快點。
麥望安:“……就不。”
路将甯今日還真是找對了,平日裡無常可是大部分時間都不回家,今天它好似被妖鬼吸走精氣神兒一般,蔫蔫兒地趴在阿嫲的腿上。
麥望安把路将甯想要見面無常的事情說給阿嫲聽,阿嫲面上的表情大概在說他終于肯走出家門外出逛一逛了,趕忙把無常遞了過來。
他以抱寶寶的姿勢,穩穩地抱着無常,找到了北超市附近,路将甯說的那處器材區域。
老遠的,麥望安就看見身着長褲短袖的路将甯,獨自一人坐在右側的秋千上,面對着敞開的大門搖晃着。不過他并沒有發現自己的到來,隻低着頭,對玩手機可謂是專心緻志,人已經繞到他的身後,他還在提升晃動的幅度。麥望安悄悄地站在路将甯身後,仔細端詳一會兒,确認是本人且對方沒有發現他,這才下定決心,放下手裡的無常,任憑它及時繞到路将甯跟前,也沒能阻止麥望安實行詭計。
麥望安助力小跑,将路将甯推了出去——
這個行為實在危險,可麥望安有把握路将甯不會受傷。果然,路将甯挎着綁住秋千的兩端鐵鍊,一個不留神就飛了出去,麥望安沒有用盡全力,他飛得不高,乍一起步,就把要告密的無常吓得炸了毛,三兩下就跳到草叢裡。
秋千蕩回來,離着地面最近的霎那間,路将甯毫不猶豫松開鐵鍊,跳下後打了趔趄,趕在秋千蕩回來打到他之前,他及時繞開那裡。他這一套動作當真是來不及過頭腦,身體本能的反應讓他的四肢如同剛進化的猿猴,并不協調,行動起來難免浮躁,看着讓人笑話。
麥望安知錯不改,站在原地忍俊不禁。
路将甯身體沒受傷,不代表脆弱的心靈安然無恙,那顆心怕已經爆裂在他的胸腔。此時的他面色微白,額角滲着細汗,犀利的目光噙着罪魁禍首,抿着唇,克制中壓抑着怒火。
他冷靜一會兒:“我看你是真活夠了。”
“非也,”麥望安走近一步,一本正經地說瞎話,“你玩兒手機竟然這麼入迷,還是在這種人多眼雜的地方,要是被偷小孩兒的人發現,你就死翹翹了,就再也見不到手機了。”
“我看你是神經病吧,”路将甯也靠前一步,兩人僅隔一米之遠,“你沒長嘴還是本來就是個啞巴啊,你就不會開口告訴我一聲?”
“非也,”麥望安搖搖頭,強忍着即将笑場的沖動,木着臉說出自己的大道理,“話教人,記不住;事教人,一遍就行。像你這樣頑固不化的老小鬼,就得用這樣的法子吓你。”
目光不及之處,麥望安的右腳已微微踮起,他敢說出這樣的話,就抱着被路将甯猛追一路的心,若是路将甯真朝他沖來,他也好提前有所準備,不至于到時候被打得落花流水。
他還記得路将甯說,他的武力不亞于宿純然的事情,就算是不相信,他也得有一顆敬畏的心:假的或可一擋,萬一是真的他就完了。
可面前的路将甯隻是臉色變了變,身體的每個部位都完全沒有要攻擊他的意思,他就靜靜地站在那兒,任由朝陽落在身上,像一座惹人注目的人體雕塑,随意由旁人怎麼打量。
不過在麥望安看來,路将甯或許覺得自己說得對,所以才被怼得啞口無聲。
路将甯沒罵他也沒打他,而是彎腰抱起蹲在腳邊的無常,再次折回空無一人的秋千上。
面對此景,麥望安有些猜不透路将甯真正的心思,這就好像是冷戰,他不認為路将甯不理是因為不在意,相反,他覺得對方生氣了。
生氣了?可他的話中沒有不妥的地方。
麥望安環視周圍,高樓綠樹與人群,歡鬧一團,相映成趣,唯獨秋千這邊,有點兒難言的凄冷。他小心翼翼地走到秋千架子旁,架子中間有個橫杠,他坐在上面,面對着就算是摸着貓也依舊表情凝重的路将甯。融融光線遮天蔽日的樹杈,縷縷金光映在路将甯臉上,穿過細長濃密的睫毛,投在鼻翼旁,無常從懷裡跳到他的肩上,俯頭去觀察。随着微風起伏,樹葉晃動,篩出的稀碎光斑遊走在他白皙的臉頰上,像一條條小魚暢遊在靜谧的海洋。
原來他的這張臉,也可以這麼好看的啊。
麥望安突然有點兒自戀起來。
“你說的小鬼是什麼意思?”路将甯打斷他的自作多情,睨視着思忖會兒,才開口問。
麥望安沒想到他的注意點在這個地方,啞聲疑惑片刻,這才慢慢悠悠地解釋:“就是一個比喻啊……我阿嫲經常這樣說孩子人精。”
路将甯似有顧忌地收回視線,垂着睫毛掩住眸子裡的亮光,靜靜地尋思一陣,随後又僵起整張臉,冷漠地撫平所有肉眼可見的皺痕。
和着光,他的面部色彩變化尤為明顯,落在麥望安眼中就是一幀幀地放映影像。麥望安在疑惑不解後忽地恍然大悟,路将甯的問題讓他精準地找到了導緻對方情緒不悅的源頭。
他心想,看來以後要少對路将甯開些讓人聽不懂的玩笑。也得虧路将甯沒有追責,否則他今天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好不容易外向一次的他就要被永久的封存在内向的殼子裡。
“那個,”麥望安遲疑道,“你今天要養着無常,還是一會兒我再把它抱回家裡呢?”
路将甯貓從肩膀上抱下:“你現在把它抱回去吧,我今天就是突然想摸一摸它而已。”
路将甯的表情恹恹,也不知道是吓掉了魂兒還是心情本就不佳,麥望安接過無常,想要問一問他最近的生活情況,對方卻先他一步站起來。
他見人要走,有更重要的事情勝過心中想問的問題,立刻追過去,從口袋裡掏出假期前所欠的一元錢:“我今天能過來的主要原因是想還給你錢的,要不然我才不會跑腿呢。”
對面沒有要收的意思,麥望安也不會把拿出去的東西再裝回來,于是先下手為快,直接抓起路将甯展開的手,把錢拍在他的手心裡。
“回家去吧,”他擺手,“注意安全。”
說完後,他展露微笑,抱着無常離開了。
——
身處器材區的路将甯攥緊手中的紙币,面色緩和地目送着麥望安把無常扛在肩膀,托着它拐入右側的街口,徹底消失在他的眼眸中。
他回到家,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回到房間,将恙從意識中呼喚出來。
“我以為他已經發現了我這個虛幻一般的存在,試探我,然後過不了多久就抹殺我。”
路将甯的擔憂不無道理。以他看來,他的出現就好比人格中的精神分裂,主副人格互相視對方為一個獨立的健全人格倒還和恰,一旦發覺對方為自己的一部分,一山不容二虎,主副人格必将産生争奪身體的控制權矛盾。在這個世界中,麥望安是外來者,理應由路将甯控制人格主權,路将甯可以退讓,卻不代表麥望安能夠心服口服,他完全可以、甚至有能力去做出消滅副人格而重新回到自己世界的決定。
恙卻說:“麥望安不是那樣的人。”
它還是那句話,麥望安能選擇來這個世界就是因為他喜歡路将甯的性格,喜歡由這個性格構成的路将甯。他早已把路将甯當做成一個朋友,即一個完整的個體,即便他真的發現路将甯存在的原理,也不會真做出那樣的事情。
“他的執念太深,如果他消滅了你重回到他那個世界,他也不會好過的。”恙歎氣,苦口婆心道,“所以我就希望你們兩個能夠真正融合在一起,再讓他與沈從意敞開心扉。”
路将甯心不在焉地點點頭:“不過最好還是讓他把我當成一個活生生的人來看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