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的車流逐漸順暢,自家車緩緩拐入學校,行駛在林蔭道上。車窗上的霧氣早就被透過樹蔭的光烘得透了明,麥望安看見形形色色的車輛停在路旁,承載着父母對孩子思念的多彩的行李箱在地上拖着,聽見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傳來能夠穿透車窗的不舍。
又要經曆一個三年。
他收回目光,而後自然垂落在右手食指的那個凸起的硬繭上,自顧自地歎了口氣。
曾幾何時,他也會和衆人一樣,在不如想象中的大學生活中懷念高中。如今真的回來了,他倒心存膽怯,并非是對陌生的人與物的重新認識而惴惴不安,當然這也是個他難度的關卡,但更讓他不适的是枯燥而又機械的學習過程,以及各科老師的諄諄教誨。
從前的他也不過是個平凡人,沒有聰明的大腦,隻有硬拼的本領,他所帶來的關于曾經的記憶在高中裡顯然并不夠用。他怕自己再一次讓所有人失望,更怕母親的說教。
“異性家長不能進宿舍,那我就不能進去了啊。”母親替他整理了一番衣領,又整修了幾次他的細發,“好好學,已經給你辦好了電話卡,有什麼事情記得給我們打電話就行。飯也要好好吃,尤其是早上那頓。”
麥望安緊握着行李箱手柄,對他們夫婦點頭以應。他聽見母親在叮囑父親套被子的技巧,以及一些小方面的細節,而父親嫌棄她啰哩啰嗦,提着自己的壺盆就往樓上走。
宿舍和四中一樣,八人間,隻不過上鋪的同學要更麻煩些。兩床之間沒有梯櫃,取而代之的是爬梯,不安全,也更要麻煩些。好巧不巧,麥望安就被安排在上鋪。
被褥之類的物品都已放在床鋪,學生到來後便可自行拆封組裝。父親的手可不是一般的拙,麥望安汗流浃背,與他費了好大的工夫,才勉為其難地把床套順理得平整些。
麥望安滿腦子隻一句:我要上報我媽。
麥望安家離得近,人來得早,待他收拾完,宿舍内的人還未齊。他站在門口,觀望着走廊上行色匆匆的人群,家長紛紛由孩子領着進入對應的宿舍。父親在收拾完之後便二話不說地離開。閑來無事,麥望安想到了路将甯,高一年級的男生宿舍就這一個,他雖不知道路将甯分去哪兒班,但他能夠從宿舍前面的告示牌上找到路将甯的宿舍位置。
大部分家長已經在班級群内知曉孩子的宿舍号,但不乏有的家長沒有手機,無法及時了解固定的位置,學校顧及到這一點,便在宿舍樓前擺出告示牌,張貼上相應地點。
麥望安去的時候,牌前僅兩三個人。
路将甯既不與路将甯同班,便不與其同宿舍,他繞開自己的宿舍牌号,從頭依次尋找目标,終于在同樓層的305中找到了名。
算起來,路将甯應該在高一13班。
他重返宿舍樓,本來一棟樓内有兩個通道,無奈另一個因不常用導緻設備老化,最近時段正在裝修,此次通行便就隻有一處。
而從右側走的話,麥望安想要去往自己靠近西窗的宿舍,必會經過路将甯的宿舍。
他駐足在305宿舍前,向内巡視,未曾發現路将甯的身影。或許是他停留的時間過長,亦或是表情疑惑,有從中走出的同學注意到他,熱情地關心了他,并給出了回答。
路将甯确實在這個宿舍,隻是人未到。
孤身一人前往教室的麥望安想到他已經許久沒有與路将甯見面了,滿打細算,至少要有半個月的時間。他曾用電腦聯系過彩色頭像的路将甯,卻沒有得到回應,就連開學前幾日無常生病,路将甯也沒有來看望過。
他覺得很奇怪。同時,他的心上隐約有種濕冷的不安。
餘光間,三三兩兩的學生勾肩搭背地從他身邊擦肩而過,他在邁入教學樓那刻,脫離家長停留的空間後,徹底感受到來自喧鬧人群反襯出的孤寂。别人的歡聲笑語會讓他孤單,但他沒有忘記,在四中時,他孤僻内向的性子也是讓他如此催着他走來的。
他渴望同學的陪伴,但他也知道,與其找個靈魂不通的走路搭子,還不如一人暢快。
不知不覺的,他一個人來到十五班。
此時教室裡坐滿了不少人,沒有老師的看管,他們便交頭接耳。
不像之前學校裡的單人單桌,學校還慣用小學初中那一套,雙人同桌。桌子也是初中那般的木質款,課桌高低似乎無法擅自調整,闆凳上也沒有靠背。若想倚靠,就得面臨着被後桌的筆油劃後背的風險。而更糟糕的是,現在大部分的雙人桌上都坐着一個人,想要找一個都空着的,麥望安迅速掃巡一圈,幾乎是不見得有一個。
無奈之下,他為了避免萬目睽睽,于是站在走廊的窗邊,擺出一副等人的架勢,看似在朝東望,實則悄悄斜探着班裡的空位。
“麥望安?”
突然的,麥望安回神,梗着脖子,直朝聲音的方向看去。
一個女生就站在離他不到兩米的距離上,她歪着頭笑着,嬌憨天真。
麥望安發着愣,他并不認識眼前這個姑娘,滿腦子搜索幾遍都未尋得蹤影。别人既能喊出他的名字,他又不願白癡似的說出不認識别人的話,索性就懵着臉,欲言又止。
女生接近他,笑中帶着些許驚訝:“這才過去多久啊,你這就已經不認識我了?”
“呃……”麥望安搖頭笑,“忘了。”
任憑他擠破腦袋,他也确實是想不起來關于女生的丁點兒記憶。從小到大,他很少和女生接觸,而站在面前的女生,他自認為是個可以集美麗、天真、浪漫于一身的人。
她穿着寬身的休閑褲,配着光影白的小襯衫,渾身上下透露着輕松舒适,雙手也如同她的姿态,俏皮地背在身後。她從遇見麥望安就一直挂着笑,笑意徜徉在眼眸中,讓眼睛泛着靈動的神光,那端正的眉眼被笑意粉飾得越發越像一幅畫。尤其是額周的碎發再被由窗外進入的微風吹拂過後,在精緻的五官旁輕輕搖曳,就像是垂柳生動的撫摸。
若是真的碰見過,他定是能夠記住的。
“好吧……”女生變得失落,不過半秒又重新拾回最初的快樂,“那我們就重新認識一下呗,我叫楊延年,你可得記住了。”
乍一聽,麥望安失笑:“你這個名字有點兒像男生的名字,或許你有弟弟妹妹。”
“喂,這個世界上隻有性别才可以分男女,像名字或是衣裳之類的都不行。”另外她否認道,“我是獨生,我小名叫益壽。”
麥望安:“……?”前半句話他接受楊延年的說法,并對自己進行批判,以及及時矯正思想,但後面的話怎麼聽得奇奇怪怪?
“你是在挑座位嗎?”楊延年指着靠着窗戶的第三排,“我坐那裡,你跟着我?”
麥望安通過門口向内看去,一眼就能望見楊延年的位置,她的周圍有男有女,采光也不錯,既如此,他也沒有可拒絕的理由。
“對了,我們之前在哪兒見過?”麥望安剛坐下沒兩秒,就耐不住詢問這個問題。
楊延年似乎早已捕捉到麥望安那顆按捺不住的心,她挑着唇,瞥去眼眸:“我在小學和你同過校,初中也是。你若是不相信的話,可以去問問同樣考上高中的路将甯。”
麥望安驚訝:“你還認識路将甯?”
“當然,”楊延年詳細解釋,“我們兩個住在一個小區,同一層,每天低頭不見擡頭見的,父母又認識,我們當然也認識。”
“那你最近有沒有見到他?”
“他生病了。”
楊延年說,路将甯早在兩周前就開始不舒服了。起初隻是發燒乏力沒精神,大多數人都會往感冒方面尋思,想着再過幾日也就恢複了。然後沒料到事情會越來越糟糕,他從最初的想睡覺,逐漸變得昏迷不醒,他的母親載着他去醫院檢查過,醫生給出的結果也不過是普通的小感冒引起的,吃藥打針都沒有任何用處,最後甚至在ICU停留幾日。
也就是昨天人才轉醒,醫生的建議是再留院觀察幾日,路将甯拒絕了,他的母親也聽從孩子的意見,更多的是不願耽誤學業。畢竟今日是新高一生開學的日子。
麥望安聽得一陣心寒。路将甯的拒絕他可以理解,因為除了恙也就隻有他知道路将甯的身世。路将甯此番生病來之詭異,他大概明白路将甯不願留院觀察的原因,甚至可以準确地說,醫院那個地方人多眼雜,保不齊進入魔鬼妖精,而驅魇師就是所忌憚的。但路将甯的母親什麼都不知道,她隻知道不願耽誤開學的日子。想起今日離别前對他說話的母親,也并非死讀書不可,好像還有退一步的可能。可再想想路将甯這邊,這位母親又與之前他的高度重合,麥望安覺得特别割裂,他對母親的印象越發越模糊了。
“要去找他嗎?”楊延年觀察了好一會兒他的表情,她的洞察力很強,能夠從他的臉上準确地找出擔憂,“他或許到校了。”
但教室裡的噪音漸漸降低。前一秒還像菜市場裡那此起彼伏的歡笑音、走動音都消失不見,轉頭連一支筆掉在地上都能聽見。
望安看着門口走進來的老師,戳破了楊延年夢想的泡泡:“想去恐怕也不行了。”
楊延年附和着點點頭。
分班後,要想啟程一段新的學期,無非就是從班主任的自我介紹以及強調學校的各種規章制度開始。讓麥望安感到慶幸的是這次竟沒有自我介紹,隻有班主任一個人在講台上天花亂墜地講着,學生們由剛開始的專心緻志,逐漸得東瞅西瞧,竊竊私語起來。
班主任是遼師大畢業的女生,看模樣今年也就不到三十歲,很年輕。
從她開始講述學校的各項章程制度開始,台下的學生們就不再感興趣,嘈雜音就漸趨提高。她是今年剛入職的新教師,沒有正式的教學經驗,對于這種情況,她采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策略,隻要不超過她的聲音,她一概不會管。
見狀,麥望安的膽子也像是泡在水裡發胖的海綿塊,随着噪音的增強,膨脹起來。
“我,”麥望安啞聲,再三思索還是把話給說了出來,“想着再問你一個問題。”
楊延年聽得犯困,下巴抵在桌面上,就要毫無顧慮地昏昏大睡過去,麥望安的話喚醒了她的一絲理智,她擡起沉重的眼皮,偏頭,整張左臉貼在桌面上:“問吧問吧。”
“你有沒有覺得我和路将甯很像?”
本來半眯着眼睛的楊延年,在聽到他的問題後,頓時睜大了眼。明眼人都能看得出她這可不是在順着麥望安的話觀察,而是在用那瞬間充滿疑惑和震驚的眼打量眼前人。
麥望安讀懂了她眼中的意思,雙頰微微散布着紅——這樣的問題襯托他像個瞎子。
“你怎麼會執着這個問題?”楊延年悠悠地坐直身子,視線遊移在他的臉上,她把問題給丢了回去,“你認為你們長得像?”
“不像嗎?”聰明的麥望安不做回答。
楊延年笑得可不真誠:“不像啊。”
鬼使神差的,麥望安驟然松了一口氣。
“看來好像有人曾認為你們長得像?”
舌頭在嘴裡轉了一圈,麥望安牽動着唇角上揚,虛虛地說着:“嗯,有人說過。”
但楊延年火眼金睛:“是你覺得吧?”
發燙的部分已不局限于臉上,好似有一把火燒掉了耳朵根。麥望安粉着臉,無形的尴尬環繞着他,他看向楊延年的眼睛裡延伸出好些多姿多彩的情緒,他驚慌卻又懊惱。
他這樣子讓人瞧着喜愛,楊延年不再挑逗他,隻笑道:“别自己吓自己,沒人會認為你和路将甯長得像,你們兩個可不像!”
麥望安撓了撓脖子,無言地扭轉開頭。
“好,剩下的時間你們自行安排,學校建議未完成宿舍整理的回宿舍整理,想要留在教室的也可以留下。飯點在十一點半,你們到時候不要忘記去打飯。另外要記得下午兩點之前準時回教室。現在自由活動吧。”
至今孤身一人,還沒有同伴的學生像飛鳥一樣逃離,而有了友誼羁絆的學生則互相讨論着去與留的話題。好像沒人願意多停留在教室一秒,學生都默默達成一種協議,甯願待在宿舍裡發黴發臭,也不會坐在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