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客套又禮貌的寒暄方式讓麥望安感到猝不及防的驚詫,他趕緊伸出手,握上對方那雙溫熱細膩的手:“……好久不見。”
一股怪異的感覺從腦海中遊離到身體的各個角落,最後彙聚在手掌上,麥望安下意識顫動着手指尖,肅涼之感于是油然而生。他不動聲色地抽回手,以沉默對抗。
按理來說,即便宿純然有着一層與之對立的身份,以麥望安的脾性,就算是沒有久别重逢的喜悅,也不會産生疏離的心态。
麥望安當然知曉自己的行為刻意,他亦是有些不可思議,卻無法遏止身體抗議的情緒。
本來舊雨重逢,宋寄梅自覺沒有她的事情可做,可就要邁開前腿離開之際,她餘光瞟向的兩人,從客套到沉默,打哪兒看都覺得閃着怪異的光芒,這種離奇古怪的氛圍迫使她止住前進的腳步,停在門口注視二人。
“你們這是誰欠誰的錢沒有還上?”宋寄梅忍不住開口,“怎麼瞧着這麼生硬?”
宿純然回頭看了她一眼,再轉回時,便以宋寄梅為話題切入:“你們兩個認識?”
随後,他的目光翩然落在麥望安手捧的資料上,雙眸中的笑意閃爍着自信的光彩。
麥望安注意到他的視線,刻意地把手背在身後,連同資料一起:“她的名字叫宋寄梅,我們曾是小學的同班同學,舊相識。”
經他介紹,宿純然回頭,與剛才對待麥望安的動作一模一樣,朝着宋寄梅伸手,禮貌得像個人機:“你好,我叫宿純然,以後我們就在一個班級裡學習了,多多關照。”
宋寄梅似乎覺得他的性格有意思,似笑非笑地望向麥望安,而後回握:“你好。”
麥望安無言凝視着宿純然的背影,腦海中浮想聯翩,也不過是一年沒見,他卻明顯地感覺兩人之間的氛圍不比從前的更親和。曾經說過不會再出現的人又出現在他的面前,麥望安說不出哪裡奇怪,可平白無故的,第六感的懷疑就是讓他心中很不踏實。
這一趟,麥望安主要來借資料,其次便是退回去尋找沈從意。
宿純然完全沒有出現在他的計劃裡。宿純然出乎意料的出現打亂了他的心境,縱然還有許多疑惑沒有問得出口,但此地不宜久留,他需要去找路将甯。
他用回頭再叙的理由躲了過去,在奔回教室的途中,他在樓梯拐口稍作停留,而後沒有任何猶豫,抱着資料前往十三班的教室門口,向人打探起路将甯是否到校的情況。
看着同學迷茫而莞爾的搖頭,麥望安意識到他又大意了:剛開學的人哪裡認得齊班裡的同學?不是每個人都有宋寄梅那麼活潑大方的性格,世間總要包容腼腆内向的人。
他不好意思地搖搖手,示意沒關系,同時自己探入頭去張望一會兒,沒發現熟人的蹤迹後,才墜下那顆沉重的心,悄然離開。
回到班裡後,麥望安無心翻閱筆記,支着臉,凝神注視着講台旁邊的垃圾桶,心中翻騰着各種不着頭的問題,比如宿純然和沈從意兩人為何會就讀這所學校?宿純然來這裡的目的是什麼?宿純然在夢裡說給他的話又是什麼意思,是他多想,還是有人托夢?
他翻來覆去地詢問自己,試圖以一人之力茫茫然地破解各種問題。他想得深,以至于對周圍的觀察能力便大大降低,有人出現故意出現在他的視野中,他都未能夠發現。
等他回神,所看之處逐漸清亮,就見楊延年站在垃圾桶旁,對着他的面扭來扭去。
麥望安:“……”
見他挪動視線,楊延年停止如同植物大戰僵屍中向日葵的微笑與動作,兩三步沖刺到麥望安的身邊,調侃他:“從我進來看見你,你就已經發呆十幾分鐘了。怎麼,莫非是想到哪個漂亮的大美女,春心蕩漾了?”
面對她的調侃,麥望安沒有再像之前那樣視線亂飄,神情窘迫,而是坦然接受,甚至還能回以反擊:“在想你這個大美女。”
“哇,”楊延年也沒露出羞澀之态,她臉皮厚着呢,“原來我這麼讓你着迷嗎?”
麥望安嘴角勾着僵硬而不自然的笑容。
“那你說說我哪裡讓你着迷啦?”
想過她臉皮厚,沒想過這麼厚,麥望安正襟危坐起來,頓時變得手腳無處安放。
他維持着剛才展露的笑,沉甸甸的笑容挂在嘴邊壓得他唇邊止不住痙攣,連開口說話都忍不住想要打顫,最終吐出的隻有輕輕一咳。
他的手不自覺地捏上鼻尖,眼神遊移到楊延年期待的臉上,又迅速掃回桌面。
他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路将甯為什麼會着迷。
像路将甯之前所說,這個世界裡的路将甯是他意識的衍生物,他想過另一個自己的一切都在路将甯身上實現了,獨獨因為他沒有過戀愛經曆與欲望,所以便沒有為另一個自己想過與愛情有關的事情。如今路将甯把愛情這一漏口補上,喜歡上楊延年這個天真爛漫的女孩兒,按之前的猜測來推斷,路将甯能做的,大概就是麥望安心底能想過的。
可麥望安沒有一點兒喜歡女生的沖動。
大話說在前,與其讓他喜歡楊延年,還不如喜歡路将甯來得痛快,起碼他更熟悉。
……不對啊,那他不就是同性戀了嗎!
麥望安迅速搖晃頭腦,試圖将這個想法甩出腦子,結果睜眼就看見楊延年盯着他。
楊延年不滿道:“你幹什麼,你為什麼對我搖頭晃腦?麥望安,你給我說清楚!”
顯而易見的,楊延年對他剛才的行為産生了誤解,麥望安連忙否認:“不是,不是對你搖頭晃腦,隻是我剛才突然聯想到了可怕的東西,沒抑制住,自然做的動作……”
話不可信,但好歹也是個合适的理由。
“什麼可怕的事情,補償給我聽聽。”
麥望安思忖再三後選擇洩露一半:“你别問我怎麼知道的。路将甯有喜歡的人。”
起初,楊延年以一副聽閑話的平靜而又專注的姿态靠近麥望安,殊不知在聽見麥望安爆出的驚天大瓜的一瞬間後,她的杏眼微微瞪圓,難以扼制的驚詫浮現在眉宇間,完全代替了剛才的不滿,看向麥望安的眼中呈現的全都是如同不久前等待誇贊她的期待。
麥望安點到為止,起身就要外出找人。
“等等,”楊延年拉住他,急切地希望他解密,“你一定也知道他喜歡誰對吧?”
麥望安吞咽着,努力表現得鎮定,他用微笑掩飾着心中的慌張:“不知道,但你跟他關系不錯,可以去問一問,最好是态度強硬些……對了,你要記住女追男隔層紗。”
楊延年被他說得暈頭轉向:“什麼?”
趁她愣神之際,麥望安倏然跑了出去。
來到路将甯的班級,麥望安像是死裡逃生般長籲一口氣,他依舊立在前不久站過的位置,擡頭向内掃視,在一個個行動的與靜坐的人當中,準确掃描到屬于自己的目标。
沒有扭捏與遲疑,他及時攔住一個外出打水的女生,用低聲請求的語氣,指着路将甯所在的位置說:“麻煩你幫忙喊一下。”
這是個平易近人的姑娘,她沒有猶豫地折返回教室,來到路将甯的附近,回頭,确認是眼前人後,才敲響桌子,回指麥望安。
順着她的胳膊,路将甯看見了麥望安。
他仰頭,大概是說了道謝的話,随後兩人一前一後朝門口走來。女生經過麥望安的身邊,麥望安複述一遍客氣的話,目送她離開片刻,再轉頭,路将甯就站在他的跟前。
路将甯掃視麥望安的身後,擡擡下巴示意有人追來之後,才詢問:“怎麼找我?”
麥望安回頭,楊延年正巧站在身後,她的目光輕飄飄地瞟向路将甯,又滿不在意地移回到麥望安的臉上,眸裡顯然藏着疑惑。
幾人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最後是楊延年這個女生選擇後退:“你們聊。”
确保人回到班裡之後,麥望安這才拉住路将甯的手腕,把人拖到天台右側的長廊裡面,在一個鮮少有人經過的地方,把剛才遇見宿純然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對方。
路将甯眉頭緊皺,對此表示強烈擔憂。
“恙知道嗎,它現在在做什麼呢?”
麥望安問出這個問題,路将甯擡眸,奇妙地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說:“它很閑。”
“不是在維持魇窟的秩序嗎?”麥望安不太理解路将甯這句好似充滿幽怨的話,他繼續追問,“兩位仙人相繼西歸離去,沒有壓制者的魇鬼定是不會對同為魇鬼的恙稱臣,把這個爛攤子交給恙,我認為它該很辛苦。”
路将甯好奇地問:“你很關心它?”
“你不關心嗎?”麥望安沒想到路将會這樣問,“雖然你是我的意識衍生物,可終究它是你的締造者,它的安危與你同在。”
路将甯沒說話,靜默地站在那兒。他黑黝黝的眼眸緊盯着面前的麥望安,裡面沒有笑意,沒有冷漠,沒有思考,沒有懶惰,可以說裡面沒有一丁點兒情緒波動,沉寂得如同一汪黑潭,又像是無人無月的黑夜,多看幾眼就會把人吸附到那深不見底的黑色中。
麥望安注視着他,隻覺耳邊嗡嗡響,他甚至連呼吸都不敢嚣張大喘,生怕擾醒路将甯的專注,呼吸像飛鳥似的驚動水面漣漪。
這一刻,兩人的眼耳當中隻有彼此。
“所以你喜歡女生?”
又來。
麥望安不明白他的思維為何跳躍得如此快,上一個話題與嘴邊這個壓根不着邊。
“我不喜歡女生喜歡你啊?我和你再強調一遍,我不是同性戀,你為什麼非要揪着個問題不放呢?”他看起來很無奈,不過既沒有說是發瘋,也沒有說是太鎮靜,反而平靜得讓他思路漸趨清晰,他想到了另一種可能,不由自主地大吃一驚,“等等,你一直問我這個問題,你該不會是同性戀吧?你喜歡我?!”
像是被吓到了,路将甯退後兩步,他的臉色看起來很不正常,變化多端,最後眉頭擰起,語調也跟着提高幾分:“神經病。”沒有再停留半秒,他罵完便疾速離去。
麥望安當然要追趕上去。
如果路将甯是同性戀,他糾結同性戀的問題,大概是因為想得到别人的認同。沒有什麼認同是比行動更令人信服的,嘴上說的可以違背,但實際行為才真的讓人感到安心,這樣他才不會覺得孤單,所以前一個問題有待考究。隻是最後那句話,麥望安隻不過是以逗逗他的心思說出來的,他可從來不會認為路将甯喜歡他,他的目的也隻是想讓路将甯吃癟。
他窮追不舍:“你是真的喜歡我嗎?”
路将甯隻一味地快走,不言不語。
麥望安自認為有趣極了,如凫趨,他的腳步輕快而急促,亦步亦趨跟在對方身後。
突然,前方的路将甯止住腳步,并伸出手阻攔身後的他。
慣性使麥望安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傾,他不得不急刹車,伸手抱住對方。
他的左手從路将甯伸出的那條阻攔他前行的胳膊下穿過,繼而轉回,固定住它,右手則自然地環住路将甯的腰部。他的下巴擱在對方的肩頭,擡眼,向右一瞥,就能看見路将甯正扭着頭,默默無聲地回眸看着他。
夏季的衣服本就穿得少,料子又薄,隔着兩層好似沒有的衣物。麥望安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尤其迅速,鼓槌擊鼓都比不得,震得他全身都在發着滾燙的熱,周圍的氣息都混雜在這股熱氣中,彌散開來,路将甯衣服上的櫻花香越來越重,熏得他頭腦陣陣發熱。
“好熱,”麥望安鬼使神差地說了這樣的話,呆愣的他就是不願放手,“還有點兒香。”
路将甯依舊目不轉睛地看向他,同時右手也覆在他環住自己的那隻手上,就單單是放在上面,沒有暴戾地驅使他拿開,也沒有做其他動作,隻有嘴上說:“有人在看。”
霎那間,麥望安回神,猛然抽回所有的手,然後退後半步正,做賊心虛地環視四周。
路将甯蓋在麥望安右手上的那隻手驟然貼緊衣物,他沒有半分尴尬,順勢整理着衣服上的各種細微褶皺,姿态從容不迫。在整理期間,他的目光就沒有放在衣服上,好像這番動作隻是裝模作樣,其實也就是裝模作樣,他的目光自始至終都在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