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嫲現在是無法聯系,長廊裡的電話都被其他思鄉的學子占用,他要想撥打,就得去食堂附近,也就是超市旁的電話長廊撥打,十分鐘的課下時間完全不夠用,他也不會為了撥打一個電話而逃操,那樣被抓到的話又會是一頓說教。
除此之外,他不由自主地想到的就是上次未能成功見一面的故友,沈從意。
與沈從意和好如初是必須的,不僅是因為他需要利用這段關系回到原本的世界,另外就算他永遠被困在這裡,他也必須要彌補之前的嫌隙——沈從意這個朋友是必須的。
趁着跑操剛結束,還有十幾分鐘,麥望安沒有像往常一樣經過小道回教室,而是沿着正道的樓梯,直通天台,自東向西返回教室,途中正巧能經過沈從意所在的十八班。
好巧不巧,他還沒看見沈從意,倒是又撞見拿着水瓶從飲水機旁剛回來的程麗雪。
“來找沈從意嗎?”程麗雪本沒有什麼笑意的嘴角在遇見麥望安後就像是被一根細線詭異地牽扯,這種似笑非笑的表情讓她柔和的面部看起來有些被生拉硬扯般的僵硬。
老遠麥望安就看見了她,自然也把她微笑前的模樣記得一清二楚,他隻以為程麗雪是遇見不開心的事情,畢竟這種事情很多。
他對程麗雪點點頭:“他……在嗎?”
“應該是在的吧,我平時見他跑完操都是接着就回班的。”程麗雪說完後,嘴角無聲地垮塌下來,薄唇平靜地抿成一條直線。
麥望安收回看她的目光,改望班門。
程麗雪回頭:“我幫你進去喊喊他。”
“等等,”麥望安及時叫住她,“你别和他說是我叫他,你就說……有人等他。”
程麗雪若有所思地點頭答應了。
從程麗雪進入班級的那一刻,麥望安的整顆心髒陡然劇烈跳動起來,他試圖壓抑住這股害怕卻又激動的心情,可無論如何都隻會适得其反:他越想壓制就會越跳得迅速。
他能來主動找沈從意,并非就是說他特别期待舊友重逢的場面,他的心底其實也有恐懼的成分。他可以想象到,若是他就站在門的斜正對面,兩人目光交融的一刹那,他想他一定會逃跑。他一直認為眼睛會吃人。所以他貼着門口的牆面,僵直地站着。
如果說等待是讓人倍感煎熬的,那麼真正見到那副想念的面孔,煎熬隻增而不減。
麥望安的目光随着地面上走來走去的雙腳而移動,無意間,他的餘光瞄到身邊不遠的門旁,站立着一個好似正盯着他的身影。他緩緩地轉過頭去,對視上那人的眼。
與見到宿純然的第一眼相同,麥望安打心底覺得沈從意變了,可沈從意又比宿純然讓人看起來更具沖擊力。初中的宿純然與現在神态相仿,隻是外表略顯張揚,而沈從意卻不同,他不止是外表,他連模樣都變了。
沈從意雙手插兜,筆直地站在門口。
麥望安對他的初印象就是他變高了,不過是短短一年的時間,他修長的雙腿被黑色的校褲圈住,他好像也瘦了,明顯修改過的校褲看起來已經是那般細,卻仍是松松垮垮地裹在腿上,絲毫不顯無力量感。校服被他闆闆正正地穿在身上,紅白相間的衣服非但沒有襯得他明朗,反而讓他看得愈發消沉。
明明那日一瞥,沈從意看起來與記憶中的他并無偏差,可今日一見,他就像是大病初愈的人,面頰瘦削,臉色蒼白,眉宇間有着化不開的消沉,垂下的軟卷發堪堪遮擋住一絲半角,然而又在面容上投下黯淡的陰影。
他成長了,成長出屬于高中生,而又接近成年人的疲憊,成長出不易接近的疏離。
麥望安在看見沈從意本人的時候,鼻根酸癢,視野模糊,那顆心就要從嗓間嘔出。
好像他們真的是一年多沒見了……
“沈從意……”麥望安小心翼翼地說。
或許是他沒有看見,亦或者是對方已經猜到來人是他,沈從意的臉上沒有相逢故人的喜悅或是怔然,哪怕連厭惡都看不見,都單站在原地,木頭一般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沒有得到回複,麥望安失落地噤了聲。
沈從意撤回視線:“有什麼事情嗎?”
“我……”麥望安想問的所有的話都在霎那間堵回嗓子眼,他不知道該如何為這一年來未曾見面做一個合适的開場白,也不知道該用怎樣的話來表達對這個朋友的思念。
沉默期間,走廊裡的歡聲笑語來來回回途徑幾波,擋門的沈從意為給同學讓路,特意向前邁一步,于是兩人的距離再次拉近。
“我們還算是朋友嗎?”随着距離的靠近,麥望安頭腦中緊繃的弦驟然斷開,索性他直接從根源來提出這個令他迷惑的問題。
沈從意不甚在意:“你覺得是就是。”
“可我一直覺得是,”他的平靜反襯得麥望安越發沖動暴躁,“但你已經不在乎我了吧,要不然為什麼你從不給我發消息?”
“你是在質問我嗎?”沈從意并沒有因為麥望安的語氣而感到生氣,他從見到麥望安起,那張面孔就如同靜無波瀾的海面,周旁的喧嚣以及朋友的激憤,都沒能讓他改變一絲分毫,他反倒是還可以淡然道,“我媽媽對我什麼樣,你也是知道的。我在學習方面的成績一直不如你好,自然就要多受她督促,受她督促就得受她監管,所以手機電腦之類設備我碰不到。你應該可以理解我。”
他說得理所當然,其中溢出的譏諷,無論是對自己的嘲諷與否定,還是對麥望安這個朋友的敷衍與羨慕,都像一把已經開刃的利劍,狠狠地、深深地戳向麥望安的心窩。
好像能夠濺出鮮血,滾燙的、鹹腥的鮮血早已厚厚地灑了麥望安一臉,麥望安狼狽地擦了擦,似乎這樣就能抹去上面的不堪。可他的臉上沒有血,他怎麼也擦不掉。
于是他低低地笑出聲:“我沒想到我們能發展成這樣,我們一定要這樣說話嗎?”
沈從意沒有搭理他,他轉頭,看着走廊的牆壁上學長學姐的錄取信息,緘默不語。
“沈從意。”麥望安鄭重其事地喊他。
被喊的人微愣,他用凝重的表情偷瞟麥望安一眼,欲作有氣勢的模樣倒顯得心虛。
麥望安緩了一口氣,繼續道:“我知道你很在意我們之間的差距,這種在意無論是來源于誰,它都已經結成了果。同樣,我也很在意你這個朋友,我從沒有想過我們兩個要當陌路人。你也看見了,我們很有緣,我們斷聯一年還是升入一所學校,你的能力從來都不比我差,我隻是僥幸而已。如果你需要學習上的幫助,我一定會幫助你,我不會帶任何優越感去對待你,不會帶任何歧視,我隻會平等地待你。”
“又是平等,可你真的會平等嗎?你所謂的平等難道還要像初中那樣嗎?說得好聽極了,其實總愛偏心一直從未包括我的某些人,比如路将甯,”他緊盯着麥望安的眼突然平移開,凝視着對面,“或者宿純然?”
“我——”麥望安下意識想反駁,可他充分的理由壓根不能夠說得出口,到頭來隻有啞口無言的份兒,“真不是這樣的……”
沈從意輕描淡寫地掃向他:“我不想跟你吵架,尤其是面對某些人。我回班了。”
前傾的身體驅使麥望安追上去,大腦給出的反應又愣生生地把他止住。他心情複雜地盯着門口發呆,良久之後才悄然回神,将目光偏移向對面那個隐約成型的熟悉身影。
路将甯不知站在對面凝視了多長時間。
他懷着戀戀不舍的心朝前走,路過十八班門前時又不肯死心地回頭望一眼,沒看見沈從意的他頓感失落,恹恹地走向路将甯。
他的表情可謂是将他的心事呈現得一覽無餘,哪怕是陌生人都難以忽視,路将甯這種火眼金睛更是沒法裝作視而不見,何況以兩人現有的關系,路将甯自覺應該去安撫。
路将甯伸出手,拍了拍麥望安的臂膀。
麥望安回覆他的手,無聲地表示理解。
“三年呢,有時間讓他回心轉意。”
麥望安點點頭。
心情舒緩一點兒後,低垂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挑起,他平視着面前的路将甯,心中倏然想起沈從意的話。他之前從沒有強有力地反駁過沈從意的觀點,不是他心虛,也不是他認同,是他認為路将甯本就屬于他自己,他偏袒自己沒有錯。
人應該多愛自己是一個無可厚非的話題。
他可以明确地表示,在對待朋友方面,他真的可以做到一視同仁,甚至對于沈從意,因為是最要好的朋友,年少相知,他要更在意。而現在,他知道路将甯與自己關系又進一步,他已經無法再像從前一樣說出平等的話——在旁人眼中他和路将甯就是朋友的關系,他和路将甯與和沈從意就該一樣對待,但隻有他知道,路将甯已經不單單再是他的朋友了。
路将甯可以是朋友,可以是愛人,更可以算作為親人。因為路将甯是他的一部分。
要想破此局,他大可以告訴沈從意,路将甯與他的關系不僅限于認知裡的朋友了。
但麥望安沒有膽量這樣去做。
他雖與路将甯算為一人,可這種奇幻的事情沈從意不知道。同性戀不是每個人都能夠接受的,沈從意厭不厭惡他不知,但他不敢拿着這種事去賭。他不想讓沈從意厭惡。
思來想去,麥望安又沮喪地歎息一聲。
“别多想了,我想你需要休息。”路将甯繼續安慰,“在這所學校裡,你除了應該提升自己的成績外,不僅是沈從意,可還有一個比較棘手的家夥。我看見宿純然了。”
那名字一出,麥望安瞬間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轉頭沿着路将甯的目光向前看去。
走廊上人聲鼎沸,熙熙攘攘,打鬧的身影時常從視線中穿梭掠過。麥望安望向盡頭的中央,掃巡着那裡的每一個角落,看見的卻都是陌生的身影,壓根未能發現宿純然。
路将甯說,宿純然的駐足的時候,正是他和沈從意交談的認真期,沒發現很正常。
恍惚間,麥望安回憶起一個點,沈從意突然在交談末尾時的情緒激動,大概就是因為宿純然的出現,而他當時一直沉浸在悲傷中,也未能及時察覺沈從意的眼神變化……
“先回班吧,準備上下節課。”
話說至此,麥望安越發蔫起來:“下節課是英語課,我們老師總愛找人答問題。”
路将甯好奇:“你們難道老師很嚴?”
“嚴不嚴的倒是還好,就是她總喜歡對着我們陰陽怪氣……”麥望安訴苦,“尤其是我,因為我的成績是班裡的中考第一,所以就首當其沖,成為她的重點攻擊對象。”
“有時間的話給你補補英語。”
“嗯……”麥望安有氣無力道,随後突然振作起來,面容卻是不解,“為什麼之前我們一直在一個班裡,現在突然分班了?要是我們在一個班就好了,那可方便多了。”
路将甯好像已經看透了将來,他幾乎信誓旦旦地說:“分組合後就會在一個班。”
麥望安懶洋洋地看他一眼,沒有過分在意他話裡肯定性的勇氣來源。
他從五年級來到這個熟悉又有點兒陌生的世界,身處這個世界五年之餘,這個世界的規則他雖然沒有摸透,但對于其中的魔幻也是有一知半解。
路将甯身後有恙,他的話,麥望安信。
“那我回去了。”麥望安擡腿要走。
“等等,”路将甯抓住他,迫使他遽然停住腳步,“突然我就想給你點兒動力。”
麥望安狐疑:“……什麼動力?”
他說:“你還記得欠我一個獎勵嗎?”
麥望安當然還記得這檔子事清,但路将甯莫名其妙地提出這件事,他的右眼不禁微微跳動,心也跟着湧到嗓口:“怎麼了?”
“我現在找你兌換,”路将甯笑着,眼睛裡劃過一絲狡黠,“不知道可不可以?”
麥望安謹慎地點頭:“可以……吧?”
“那你聽好了,我要當上面的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