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擡眸望向她,眼眸中的笑意逐漸淡去,深深埋伏在夜色土壤中的幽暗與用生命之力去壓抑的本能獸性逐漸占了上風。
在那一瞬間,他真想将她撕碎。
既然心頭念想着他,為什麼故作毫不在意。
難道他竟是那樣糟糕的人,竟讓她連一顆真心都要對他藏着掖着,唯恐受傷嗎?
他細細回憶着他與她之前那些紛紛雜雜的過往,他們的身影在早春時節的清露珠子中誕生,在盛夏時分的小麥珠子中躍動,在金秋時令的玉米珠子歡笑,在臘冬歲月的冰淩珠子中酣眠。
他們的身影遊蕩在這顆四季珠中,在長而細的珠孔中漫步,似乎永遠也走不到頭。
那裡是獨屬于他們二人的一方天地,足以避絕一切現實的險灘。
他們總是肩并着肩,倒影總是黏合在一處,像是剪影畫一般,大有抵死不分離之感。
然而這一切都是從何時開始變化的呢……
像是被那條紅繩勾得失了魂一般,他的目光久久落在她的手腕處,凝眉思索着。
是在那小氣尼姑來了之後,還是徐莫聽與她的一次夜談,竟讓她狠心将三年的牽纏一刀剪碎。
就在這時,淩雲木掙開攥着她的手掌。
她下意識欲将腕上手鍊藏起,卻又覺得如此行徑難免有欲蓋彌彰之嫌。
心思流轉刹那間,她便生出一主意。
于是她眉梢輕揚,臉頰蘊出笑來,将佩着紅繩的手腕往他跟前湊去,言語戲谑散漫,好叫人知道這玩意兒對她而言不過隻是尋常之物。
淩雲木:“好看嗎?”
她猜測荀鶴或許會順着她的話說些 “這東西能戴在小木木身上,也是一種福氣。”諸如此類的甜言蜜語,也或許會提及山茶舊事問她可記得否,倘若如此,她隻消搖頭佯裝失憶便是。
可是預想與現實,完全是一對性格截然不同的孿生子。
忽然間,荀鶴與她拉開距離,修長的身影半倚着一旁的鬼臉紋黃花梨木,唇角帶着淩雲木不知其深意的笑。
他從懷中不知摸索着什麼,姿态閑适而随意,一雙眼睛則緊盯着淩雲木,似乎在期待她接下來将會作何表情。
淩雲木正被他這一番忽地遠離的動作弄得有些摸不着頭腦,此時見他在懷裡尋摸着不知什麼物什,目光自被他引來了去。
“小木木可還記得這個?”
他将一張被折得方方正正的紙悠悠展開,淩雲木定睛去瞧,心中不免駭然。
這不是她與喬宗主喬長劍堅簽訂的關于荀鶴的賣身契,又是什麼。
不過這怎麼會在他手裡?
真是要了命了。
看着她大吃一驚的神色,荀鶴似是極為滿足,不過這并不耽擱他裝模作樣的以手扶額,傷心懊喪:“師父竟這樣輕而易舉便将我出賣給旁人,真是令人心寒呐……”
淩雲木沒吭聲,這倒不是因為她心虛,畢竟白紙黑字寫得分明。
出賣人:喬長堅(無影宗宗主)
收貨人:淩雲木
貨:荀鶴
所謂有需求就有買賣,他既然敢賣,她就敢買。
她做得可是堂堂正正地地道道的生意。
不過何時收貨,怎樣收貨,是自行取貨亦或是送貨上門,她還是樂得自己把控選擇。
如現今這般自動送上門來唯恐被退貨的情形,她決計不喜。
她原就是擔心他狗尾巴似的粘着她不放,故而不使契約露面,兀自懊惱着自己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如今倒好,賣身契到了他手裡,更甩不掉他了。
“小木木怎地不說話了?”他輕笑一聲,好聽的嗓音在這寂靜的月色中尤為清朗悅耳,又帶着些隐忍的欲望:“在想什麼?”
淩雲木信口胡謅:“我在想待會兒廚娘做什麼飯。”
“廚娘做得飯有什麼好吃的,要不讓爹爹給你露一手?”
話音未落,荀鶴便已然彎下腰捂住肚子嗷嗷直叫。
始作俑者扭扭手腕,昂起下巴睥睨着他,猶如守擂成功的擂主。
“還敢不敢說了?”她腳尖踢了踢他的小腿。
“就知道占我便宜,你活該。”
她這一招式可是實打實落在他最為緻命的腹部,見他實在疼的厲害,淩雲木心頭稍有些愧疚之色,就聽這人不着邊際道:“你也占占我便宜如何?”
他聲音染上一抹獨屬于痛苦的紅白色調子,語氣卻是輕松惬意,帶着些痞色。
方才心頭騰起的那一絲自疚之情早便煙消雲散。
她本想再出言擠兌幾句,黑瞳骨碌碌一轉,忽然雀起個主意。
她将手背在身後,在他面前來回踱步,時不時瞅瞅她的痛狀如何。
“怎麼,疼的厲害?”
“小木木真是一點都不知道心疼人,你丈夫我從柚州風塵仆仆投奔到此,隻單這一日,你打我多少次,又痛我多少處?”語氣哀怨非常,活似搖尾乞憐的狗。
淩雲木早知他什麼德行,略過他似埋怨又似訴衷腸的調風弄月之語,隻道:“你既知賣身契之事,便也該曉得你師父喬宗主将你托賣一事。”
“你既跟了我,便要守我的規矩。我這人性子如何,你一向知曉,說不準哪日不高興摔個瓢砸個盞也是有的,雖說方便順暢,可到底浪費銀錢。”她的語氣頗有那宮裡頤指氣使的管事嬷嬷教導新來的宮女時趾高氣揚的幾分神韻。
說到這兒時,她故意停頓一番,荀鶴也在這時緩緩直起腰來。
看來,是緩過來了。
淩雲木心底松了口氣,面上則依舊一派官僚作風。
“你既然來了,便不消我摔瓢砸盞,直接在你身上洩氣便是,你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