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玉帶人找到秦敖月時,秦敖月竟然躲都未躲,仍然在張家為她安排的庭院裡。
孤零零的庭院空無旁人,隻有她一人獨坐石案前,與己對弈,那把描金紙傘始終伴在她身側。
棋盤黑白雙子,她一人手執互殺。清脆棋子落盤聲,在寂靜庭院中格外清晰。
陸玉沒有讓人直接逮捕她,她命人在外院等候,自己踱步進了内院。
内院很寂靜,偶有雀鳴。今日天氣晴朗,連枝頭待敗的花苞幾乎有将開的趨勢,單薄的欣欣向榮。
“國破之時,叔父頸系白綢,手捧國玺打開城門,跪拜迎接了江氏先祖。”
“那時,宮内已殘敗混亂,二王兄和三王兄沒有逃,二人在上林苑的百花苑中,相對而弈。”
“我求他們,讓他們快逃,可他們說,既然已逃不過,便安然接受一切。”
“我躲在假山洞穴中,眼看着他們被江氏帶來的兵斬殺在棋盤前,那一局,還未結束。”
陸玉坐到她的對面,靜靜望着眼前的女人。
秦敖月沒有擡眸,眼睛仍在石案上的棋盤上,一手執白子,一手執黑子,互相搏殺。
“我帶着妹妹從宮裡狼狽逃出來,卻和她走散了。公主的身份曾經讓我高貴藐視一切,而那個時候,成了絞死我的最有力武器。”
“我偷偷摸摸躲躲藏藏,隻為了活下去,讓我活下去,怎麼樣都行。”
“後來我遇到了江景。”
“他真傻,竟然敢娶我。”
“他知道我要做什麼,又不舍得揭發我。我逼他表态,将兵甲囤積在府中,偷偷遞信給旁人洩了密,他被問責,竟然還是不肯起勢,不肯供出我。”
“哈哈哈……”她溫柔地笑,而後笑得殘忍而怨恨,“他活該!誰讓他這麼傻!”
她笑着流出眼淚,手一抖,手裡的黑子咕溜溜掉在了地上。
陸玉深吸氣。當日所謂江景造反竟然是這般的緣由。
他左右為難下,選擇了自盡。
秦傲月忽然安靜下來,鎮定地擦了擦眼淚,直勾勾看着陸玉,“我知道你。”
“我也知道,你和他的事。”
“這麼多年,你沒想過找他嗎?”
“找他做什麼?他們二人都是大魏的種罷了。”
“那你為何不策反他們二人。”
秦敖月面色一滞,不掩怒色,“與你何幹?”
陸玉靜靜道,“你和他很像。”
秦敖月沒有說話。她眼睛再次落在棋盤上,忽而擡手,掀翻了棋盤。棋盤棋子零落傾灑一地,連帶着她那把不離身的描金傘。她起身,打開那把傘,狠狠撕扯着,撕碎傘面,扯斷傘骨,擲在地上。
……
那年他幫她假死脫身,放她自由身,天色陰沉。
臨走前,喊住了她。
“月兒。”
她以為他後悔了,不耐轉過身。
他卻隻是道,“快要下雨了,帶把傘吧。”
……
廷尉府的牢獄一如往初。
秦敖月戴上鐐铐後,安靜地坐在地面上。仿佛在等待什麼。
陸玉将秦敖月帶回廷尉府後,無聲退下。
暗牢外,江展一直站在原處未動。隔着天光縫隙,望向牢裡的那個人。
“猘兒。”
暗牢牢獄有視野死角,秦敖月看不見外頭情狀,忽然出聲,不知在喚誰。
陸玉看向江展,他眉目低落,垂下眼,轉身離開。
江展無言登上安王府的馬車,陸玉緊随其上。他沒有進車廂内,隻是拿了車夫手裡的執鞭,坐在車前,陸玉陪在他身側。
車夫識趣下車。
江展揚鞭,車鈴微響,馬車緩緩向前行駛。
冷風撲面,耳邊是零零碎碎的聲音,江展眨眨眼,緩聲道,“以前,她在的時候,我還很小,她教我,想要什麼就去搶,不管是好的壞的,隻要自己痛快就好。”
“她教我和路邊野犬争食,教我混進人堆裡看誰不順眼就打,那個時候,我過得真的挺痛快的。也不覺得我的出身和路邊那些人有什麼區别。”
“後來祖母來了後,我才知道,這些不是世俗意義上的好事。這些,是‘不應該’做的。”
“祖母不喜歡她,所以仲昀一直在祖母手裡教導,沒變成我這樣。”
“但我覺得我沒什麼不好,我和路邊的狗沒什麼區别。就這麼沒心沒肺長大,感覺不出她的痛苦,也感覺不出,她和爹之間究竟是否存在感情。”
陸玉望向江展,風将他頭頂馬尾的散發拂起,掃向他的側臉。她輕輕撥開他臉上的亂發。
“她‘死’後,我好像才開了‘做人’的竅,痛苦,讓人變成人。”
“我甯願做畜生。”
陸玉淡淡道,“挺好的,人其實也是畜生,禮教讓人變成人。有好有壞,沒什大不了。”
江展低眸吸氣,擠出一個笑。
“我也覺得。”
馬車徐馳,二人形影在最後的秋風中并肩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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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從來報秦敖月搶壁自盡時,陸玉在王府裡,正準備送行陸蕭,聞言後一瞬怔了怔。
良久,她靜下來,“陛下什麼反應。”
“陛下沒說什麼。”
秦敖月的性格不會任由魏帝處置。雖在意料内,但獲知那一刻,仍是無限惆怅。
淮安王府也定然收到消息了。
虎贲軍仍需在武威重新建立戍守邊境,陸蕭不可或缺,奉女帝之命不日回返武威,這幾日陸玉一直在忙陸蕭返程的事。
陸蕭也向女帝進言說明,此次重建虎贲軍武威平定後,退職拱讓戊己校尉一職,但重建不是易事,陸蕭仍需在武威定守兩三年才可回返。
陸玉整理心情,往府門處去,府門外,陸蕭和周泰幾個部下在門外準備離行了。她将準備的包袱遞給陸蕭,“長兄,萬事小心,随時來信。”
善舟把自己準備的東西遞給陸蕭,“爹,早些回來,我和娘在家裡等你。”
壺金兒的骨灰一半留在王府祠堂,一半被陸蕭随身帶走。
陸蕭騎在馬上,彎身拍拍善舟的腦袋,“你長大了,以後王府也需得你幫襯了。”
善舟紅了眼睛,陸蕭笑一笑,“爹答應你,下次回來就再也不離開了。”他擦擦她的眼淚,“好了,不哭。”
“校尉,咱該走了。”周泰催促道。
陸蕭颔首,對着府前人群,“大家都回去吧。我會早些回來的。”
他打馬,輕蹄簡裝離開。他擡手握住胸前縢囊,輕聲道,“金金,這次你我,不會再分開了……”
“駕……”寒風刺身,有相愛之人相伴,路非遙,人非遠。
陸玉等人在王府門外遙望着陸蕭漸漸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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