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君臣相扶,今日你護駕有功,朕,願允諾你一件事,他日若有冤求,朕可網開一面。”
僭越大逆之言回蕩在空殿内,擲地有聲。
陸玉一瞬瞠目,惶惶低首,再次伏于地上。
心髒仿似被揪起,仿佛一切被推上懸崖邊,再無回頭路。
“臣,願為陛下,肝腦塗地。”
……
戌時了。
滴漏聲盡。
臨江王江詢受刺亡命,在這個風雪夜,讓魏宮更加雪上加霜。
卧榻的女帝将将有回光返照之相,一時無人敢将此消息告知女帝。
衆臣們聚在偏殿。以蘇雲淮和永昌王為首。
“蘇相,當務之急是先拿個主意,南軍擒賊這般大的動靜陛下定然已知曉,隻是江王此事……”
蘇雲淮面色沉重。今日變故太大,不在任何人意料之内。
永昌王眼眸微擡,望向玉杭公主。玉杭滿面淚痕,郡王陸玉在她身側。江文勾了勾唇角,目光便一直在陸玉身上。良久,他垂下目光,漸漸變得冷漠。
衆臣還在議論此事,定不下主意。
玉杭餘光瞥向殿門處。
應該快來了。
陸玉不知公主為何注意殿門的方向,心有疑問,也隻默默陪伴不出聲。
不出兩息,殿門打開,有宮衛急急來報,“昌王殿下,長安内的親王公主府上皆遭難了!”
含霜殿内所有人如遭雷擊。
屠皇族府邸,甚至還是女帝的親出子女,此人簡單膽大包天。
江文一驚,“什麼!”他下意識看向玉杭,玉杭面色驚訝,焦急地和陸玉在說什麼。
“持我印信,調動我的部隊派軍增援。定要查清背後之人!”
“喏!”
殿内一時紛亂起來,衆人慌張,聚集在偏殿裡,沒了章法。
如果說今日江詢遭刺已經是重擊,而現在女帝所出的子女紛紛遭難,這等于是要滅大魏的根。沒了江氏,大魏搖搖欲墜再起動亂,恐亂世将複。
今日之事若是其他諸侯所為,那宮變恐在眼前。若軍隊打到魏宮,後果不堪設想。
江文咬牙。
顯然此刻的局面已經超出他的計劃和控制。
蘇雲淮上前一步,“昌王殿下,此事涉及皇家根基,性質惡劣,當下宮内不能再出事了。需有人鎮守魏宮。”
蘇雲淮說的沒錯,宮外親王公主們身處危險目前性命堪憂,宮内更不能再出任何動蕩。
“是啊,昌王殿下,請昌王殿下鎮守魏宮!”
朝臣衆卿們紛紛請命,江文被架住,不得不做出反應。
“諸位莫慌,今日本王在此,斷不讓逆賊踏入宮内一步!”
以防起變,江文不得不親自前往司馬門鎮守魏宮。
臨走前,他看了一眼玉杭公主。
她仍是憂慮悲傷的模樣,同普通的少女沒什麼分别。他和自己的近侍略略對視一眼,近侍微微垂眸颔首。
江文離開後,調走大部分軍隊前往宮門,留下少數人看守未央宮。
偏殿裡,諸臣圍繞着蘇雲淮。
“蘇相,如何是好?臨江王殒命,此事誰敢說于女帝聽?”
“是啊,蘇相,涉及江山社稷,這可如何是好?宮外的親王公主還不知有無性命之憂……”
此刻,不管是出于對儲位的憂慮,還是對皇家被屠殺的恐懼,臣子們皆聚于此不敢冒頭,惶惶而言,六神無主。
偏殿門被打開,樊長禦帶着幾個小常侍進殿給衆臣們奉茶,百官們根本沒心思在宮人身上,圍着蘇雲淮七嘴八舌讨論誰去跟女帝說皇子殒命的事。
樊長禦一直低着頭,一盞一盞茶端過去,到玉杭公主的案前時,她極快地低聲道,“左偏殿無重人把守。”
她聲音很輕很低,把茶盞置于案上很快轉而向其他臣子奉茶。
玉杭端起茶盞,無聲和陸玉對視一眼。
陸玉深吸一口氣,起身,獨自離開偏殿。
左偏殿比原先少了近一半多的人,更多的人一半被調往守宮,一半守在未央宮前,以防刺客卷土重來,保護女帝。
陸玉自側門而入,竟無人發覺。
大魏宮廷剛剛經曆一場幾乎算是滅頂的刺殺,恐懼籠罩蔓延在寒風飒飒的雪空。
陸玉呵出一口冷氣。手在發抖。
寬大衣袖裡的竹簡被她的體溫沾染,有了不屬于其的溫度。
陸玉進門後再次環望四周。定神一息,她急急踱步往殿正中。
漆案上擺放的金匣緊閉,陸玉顫着手打開,遺诏卷的整齊,安靜躺在匣内。
陸玉将袖中簡牍和金匣中的調換。
而後,迅速離開。
風雪猶未歇。寒冬時節,冰凍天地。
陸玉面上卻出了汗。
她幾步便不時回望身後四周,匆匆回了偏殿。
她一身寒氣回到玉杭身邊,和玉杭交換了個眼色。玉杭面色如沉潭,望向人群中的蘇雲淮。
玉杭出聲,“諸位,事已至此,還是我來向母上禀報此事吧。”
“王兄已逝,玉杭隻願其他兄弟姐妹無恙。我已在宮中,便由我盡最後的孝道吧。”
……
未央宮殿内。
寝殿中,隻有母女二人,宮人屏退在外殿中。
奄奄一息的女帝在聽聞臨江王驟然薨逝後瞠目,胸膛起伏。
玉杭輕輕握住女帝的手。
“母親,你安心去吧。王兄不在了,還有我。”
女帝眼珠震怒的轉動,起伏着胸口,蒼白的眉目怒視榻下的玉杭。
玉杭笑了,“您以為是我安排的刺客?”
“不過宮裡的刺客,卻不是我安排的。”
玉杭握緊了母親将涼的手,眼目沉下來,幽幽道,“母親,您為何眼中從來沒有我呢……”
“王兄稍微努力一下,您便将他視作珍寶。我做了那麼多,才會被您注意到。”
“母親,您從來沒愛過我吧。我是您的親生女兒,您從來沒有了解過我。”
直至今日,江瑾才露出自己的真正面目,在她的母親前。
“在您眼裡,我是個什麼人呢?”她聲音很輕,不止是問女帝,似乎也是在問自己。
“現在,我是什麼人已經不重要了。像您一樣,想要什麼便去争取。”
“女人做到了。”
女帝眼眸漸漸渙散。她眼角沁出眼淚,模糊地注視着江瑾。
江瑾靜靜回望母親,一霎迷茫。
她看不透将逝的母親在想什麼,欲言什麼。
已至此。
江瑾已沒有回頭路。她也不會乞求妄想回頭路。她要一往無前的走,走到無人的最高處。
女帝生息漸熄。最後一眼,望向自己的女兒。
寝殿内的燈燭一晃而滅,而後,悲恸的哭聲回蕩大殿,“母親——”
大魏皇帝,崩。
……
宮人進進出出為女帝龍體沐浴更衣,準備入殓停靈事宜。
蘇雲淮進入偏殿,将金匣捧出,取出遺诏。衆人伏身聽诏。
“朕體不安,今将絕矣!與地合同,終不複起謹視。”
“皇……”
蘇雲淮停了一下,沒有立刻繼續讀下去。
而江瑾陸玉心中已翻起驚濤駭浪。
她們完全不知蘇雲淮是否知曉遺诏原本内容。
這也是此局最險的一招。
而同樣,即便蘇雲淮提出異議,陸玉也準備好駁詞與他争辯。隻是,若蘇雲淮一口咬死自己見過遺诏内容,強硬指出遺诏儲君有異的話……
陸玉攥緊了手心。
江瑾眼色沉下來,直勾勾盯着蘇雲淮。
“皇女江瑾器質沖遠,風猷昭茂,仁為重任,以安萬物。可立為儲君。所司具禮,以時冊命。”
蘇雲淮隻停了極短的片刻,宣讀完诏書,合書,将遺诏交給江瑾。
江瑾起身接诏。
殿中所有大臣跪拜,迎新帝。
“陛下,千秋萬福!”
一切塵埃落定。
……
主持完大行皇帝的喪禮,江文回返封地。
永昌王府内,近侍将入長安幾日的所有見聞和密報整理彙禀。
江文靜靜聽完,臉色冷冽。
他這一趟,算是為他人做嫁衣了。
而魏宮一行的禀書裡,他聽到的提及最多的名字,是玉杭公主身邊寸步不離的那個陸時明。
“又是矯诏又是滅口,呵……敢打敢殺敢賭,倒是有幾分故人之姿的風采。隻不過……隻不過那一家子死的慘烈……”
江文望着跳動的燭火輕蔑感慨。他長長呼了一口氣。掩去眉眼的不忿和不,沉沉道。
“也罷。既如此,韬光養晦吧。”
……
女帝登基大典順利舉行結束。
少女搖身一變,成為帝國的統治者。
足夠的能力讓她險中求勝劍走偏鋒,取得遙卻可及的她想要的東西。而江瑾不知道,她以為的理所當然的東西,并沒有在她可以執掌高權之時順理成章地交到她手上。
權力令人迷幻,一旦掌握,無人願輕易放手。
她如此,她欣賞的蘇雲淮,亦是如此。
她完全忘記了王兄江詢和她說過的話。
江瑾從少女懷喜的心情中抽身,想要更多時,隻餘一個空空的權利殼子。
她喜歡蘇雲淮,她想要蘇雲淮死二者并存不悖。
他很好,她很喜歡。
他很讨厭,她想他死。
盛大繁華的權力觸手可得,鮮妍迷亂的感情讓她銷魂,而她始終有取有舍,清醒地吸取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