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宮門終于打開。
何常侍滿面悲容,“陛下請臨江王進殿。”
女帝子嗣薄,她所出隻有三子兩女。今夜指明來殿前的子女僅有臨江王江詢和玉杭公主江瑾。
江瑾看向身旁的王兄,哀痛道,“王兄,快去吧。”
江詢颔首起身,将自己的披風披在王妹身上,随何常侍進宮去。
未央宮内。
滴漏遲鈍地鳴響一聲。每滴過一次便是讓人心驚的一刻。
女帝今夜召集群臣,已是龍殒征兆。
大雪漫天。
殿外布滿内臣外臣,人人沉肅。
龍位交接當屬大魏一等一的重事,為防各路諸侯心懷異心,女帝病重的消息一直防守得很嚴。隻通知了女帝胞兄永昌王江文,帶兵入長安勤王護駕。
江文攜朝臣在殿外等候,江瑾在其側。太醫令進進出出,能做的隻是吊住女帝最後一口氣,将大魏江山平穩交付到臨江王江詢手裡。
從白日午時至酉時,群臣吊着的一顆心始終未落。
江瑾身上攏着兄長的披風,微低着首,不知在想什麼。
宮門又一次打開,出來的不是女帝貼身侍從。
劉常侍端着洗用過的銅盆,低着頭,餘光和江瑾交換了個眼色。
他看向未央宮左偏殿。江瑾眼睛微眨。
群官中,陸玉站在人群中,擡眸看向玉杭公主的背影。蘇雲淮在百官之首,沉眉肅穆。
未央宮門再次打開,江詢出來,何常侍道,“陛下請蘇相進殿。”
“百官先行前往含霜殿等候。”
似乎是回光返照,又或是太醫令的忙碌見效,女帝讓百官休歇,意味着她暫時緩了一口氣。
含霜殿離未央宮不遠,出殿便可見未央宮宮門。百官聚于此,仍是憂心忡忡。誰都知道,女帝最遲不過就這一兩日的時候了,又或者熬不過今日。
“陛下看重臨江王,想來今夜天子殡天,皇位無可争議了。”
“嗯,想來也是,陛下所出不多,臨江王向來仁厚聰慧,女帝對臨江王頗有期望,大位交于他手,毋庸置疑。”
殿内地龍暖熱,宮人們奉上熱茶,臣子們借空隙讨論起來。
“玉杭公主為公主中封邑最多,今夜又喚她來侍疾,想來陛下之意便是将來臨江王登位,玉杭公主輔助,兄妹聯手,共鎮大魏。”
“說來玉杭公主年紀甚小,英才不凡,能得陛下這般青睐,亦是難得。”
“陛下思慮甚遠,如此安排甚是妥帖。三公中蘇相正值壯年,将來臨江王右蘇相,左公主,内外聯合,穩固朝中不是問題。也能打消王侯,防起異心。”
永昌王江文解了披風,趺坐在案前閉目,将臣子們的讨論盡收耳中。有近侍上前在他耳邊低語幾句。江文睜開眼,看向遠處端坐的玉杭公主和臨江王,眼色晦暗不明。
陸玉端了茶盞,走向玉杭公主,“公主,外頭冷,用些熱茶吧。”
玉杭公主眼眶紅紅,接過茶盞後沒有飲下,搖了搖頭将茶盞放在案上。“我喝不下。”少女感懷于母親的離開,食飲難下咽。
她起身,離開含霜殿,陸玉拿過她的披風緊随其後。
“呼……”
一出殿門,外頭寒風大作,刺刺刮着面龐。
玉杭走到無人處,仰頭看雪。陸玉将披風披到公主身上。“公主,當心受涼。”
玉杭方才的悲傷在臉上冷卻,她低聲道,“遺诏在未央宮左偏殿。”
陸玉道,“我知曉了。”
玉杭伸手碰觸漫天的雪花,“你說,遺诏會寫誰的名字呢?”她聲音很輕,融在風雪中。
陸玉沒法回答。雖未明面立太子,但女帝第一個叫臨江王進殿已然無可質疑。
“王妹。外頭風寒,還是不要久立風雪的好。”江詢嗓音自背後而來。
玉杭轉身,“王兄。”
“見過江王殿下。”陸玉作揖。江詢點頭。
兩兄妹沒有進群臣們所在的偏殿,尋不遠處的一處暖房取暖。
陸玉跟在玉杭公主身後,沒有進到暖房中,身後有輕微異響,陸玉警惕轉身,卻也隻是壓在屋檐的積雪團砸落地面。
她仰頭觀檐,白雪遮滿的兩個屋檐翹角,有一處雪團已落下,便是方才落地的積雪。
積雪無端而落。陸玉眉目微壓。
“啾啾……”雪鴿盤桓于天際,陸玉擡臂,雪鴿穩穩落下。
長兄陸蕭的口信。
陸玉聆聽鳥語。
“今日宮門守軍頗多,我原本帶人守司馬門,永昌王殿下的部隊與我交接,目前已轉向章城門守門,如此一來,若是需要我救駕未央宮,可能時間稍久。謹記密切聯系。”
“承天門和白虎門徹底關閉,我軍沒有經過那裡,若是有旁人進宮來,我這邊将無從知曉。”
“萬事小心。”
陸玉凝眉,放飛雪鴿。
暖房内,江氏兄妹二人相對而坐,表情皆哀傷。
江詢道,“母親恐挨不過今夜了。”
玉杭掉眼淚低聲啜泣,接過兄長江詢遞過來的巾帕。
“蘇相如今深得母親信任,勢如中天,今日已可見一斑。若母親殡天,屆時你我定要共襄扶助。”
玉杭颔首,“放心吧,王兄。”
江詢拍了拍妹妹的手,“不必害怕,有王兄在呢,你年紀雖小但才德不淺,不論你我誰登位,你我二人一心共扶大魏。”
玉杭握緊了江詢的手,“王兄,玉杭隻願輔佐你,完成母後遺願。”
江詢擦了擦玉杭的眼淚,“不論如何,守住大魏的天下。”
“呃……”
房門外忽有異響,江詢近身的侍從慘叫一聲,兄妹二人心頭一緊,忙站起來,“怎麼回事?”
隻一瞬,四個蒙面刺客推着近侍的屍體進門來,迅速關上門窗,當面撲殺玉杭與江詢——
“王妹小心!”江詢有傍身功夫,眼見刺刀刺向玉杭,一把拽過玉杭,将她拉到一邊。
江詢怒斥,“何人膽敢造次!”
怒斥聲與打殺聲驚動不遠處的陸玉,她剛剛放飛雪鴿,迅速往暖房趕來。
而暖房内,江詢與玉杭成為甕中之鼈,四個武藝不凡的刺客将二人團團圍住,高舉寒刃——
“嘩啦……”陸玉破門而入,高聲喊道,“住手!來人!有刺客!”
利刃毫不留情砍向陸玉,陸玉赤手空拳躲避,制住一人手腕奪刀,重重踢開那刺客。
而下一瞬,意外發生。
“呃……”不可置信地扶住腹中匕首,江詢驚愕望向玉杭,“為……為什麼……”
他的王妹,将刀捅向他。
“唔……”又是連續幾刀,玉杭冷冷拔出尖刃,擡手擋住刺客劈來的劍。
陸玉一霎茫然。
這刺客是玉杭公主安排的嗎?若是她安排的,為何刺客仍在刺殺玉杭?可眼前一切已經超出她原本計劃。
她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玉杭會動手搏殺江詢。
“铿……”兵刃交接,将陸玉震後幾步。刺客仍在圍殺玉杭,陸玉疾步沖上前,逼退刺客,“大膽刺客,謀殺皇子!”
“來人!護軍何在!護駕!保護公主!”
這四個刺客招招殺向陸玉和玉杭公主,顯然是不要命的死士,隻為完成任務,不懼任何威脅。
陸玉将玉杭緊緊護在身後,四個刺客一時不能近玉杭的身。
“呃……”
“時明!”玉杭公主驚呼。
陸玉狠狠打開刺客長刀,右胸口血流如注。
南軍很快湧入狹小的暖房中,而四個刺客見大勢已去,斷不肯被生擒,齊齊割喉自刎。
永昌王進房來,“怎會如此!快請太醫令!”
臨江王江詢被匆匆擡出,衆臣見此變故,心中不安更甚。
“昌王殿下,今日之事蹊跷,當盡快封鎖宮門,查清宮内刺客及背後之人!”
玉杭見陸玉受傷,扶住陸玉,“時明,你怎麼樣?”她将自己披風扯過,為她止血。
陸玉眼前發黑,稍作緩歇,“臣無事,殿下不必憂慮。當下,殿下的安全最重要。”
玉杭動容。
永昌王道,“公主殿下,還請随我回偏殿,如今江王殿下仍在救治中,公主不能再出事了。”
他說的沒錯。玉杭颔首,随永昌王回未央宮偏殿。
陸玉離開暖房處理傷口,這會宮内有經驗的大太醫令皆去救治江詢了,玉杭身邊的小宮女向太醫令尋了些簡單的金瘡藥送于陸玉,安排了長樂殿供她使用,處理傷口更衣。
陸玉接過道謝,往無人的長樂殿中去。渡廊沿鋪滿細密白雪,陸玉踩在雪上,陡然聞得細微一聲驚恐,陸玉眼睛一眯,喊住匆忙逃離的那人。
“陳奏曹。”
“這般匆忙,欲去往何處?”
她看向地上腳印痕迹,陳奏曹的行進軌迹從暖房的位置延伸至此處。
陸玉心中一沉。
她上前幾步,笑問道,“陳奏曹從何處而出?”
陳奏曹臉色蒼白,似是受過驚吓,他無聲攥緊了手心,道,“未央宮偏殿中。”
陸玉步步逼近,不再虛禮斡旋,她冷冷逼問,“你看見了什麼?”
這冷然一問,陳奏曹登時變了臉色。
“我……我什麼也沒看到……”他見陸玉傷頗重,咬咬牙,道,“玉杭公主……你也看到了,卻遮掩……你們,好自為之……”他說完便後退幾步,與她拉開距離。
陸玉臉色平緩,呼出一口氣,無奈搖首,“奏曹說的是……嘶……”傷口複痛,她臉色在雪風中無血色。
陳奏曹見她模樣松了神,不欲多加糾纏,擡步便離開。
“呃……”血一滴一滴掉落雪地,融化成血水。
陳奏曹不可置信地看向陸玉的眼睛,腹中已鮮血淋漓。又是兩刀,他無力地遲緩地倒下。
陸玉放倒陳奏曹,合上他的雙眼,“你不應該看。”
風聲大作,出于直覺,她忽而往身後望了一眼,身後白茫茫空無一人。
陸玉不再多想,以慌張姿态高聲喊道,“來人!往這邊來,陳奏曹遇難!”
刺客襲宮,刺殺皇子皇女,更遑論路上一個擋路的大臣。
當下所有人心思都在皇子皇女身上,一個普通大臣的死亡已無人有心思計較。
陸玉跌跌撞撞進入長樂宮,解衣敷藥。還好胸口傷不算深,冬日衣裳厚實,阻礙一部分鐵刃穿身。
陸玉用浸了藥水的布巾擦拭傷口,痛楚蔓及全身,陸玉咬牙,一點點清理傷口,敷上藥粉,紮好繃帶。
她換好衣裳回身,手中藥瓶猛然跌落,瓷片藥粉碎落一地。
“殿,殿下……”驚惶之下,陸玉矮身伏地,“殿下,臣……”
陸玉完全不知玉杭公主何時進的殿。
她站在殿門口處,手中拿着精緻藥瓶,不知站了多久。
玉杭沒有立時說話,隻是上前幾步,扶住陸玉的手臂,“上藥而已,郡王何須驚駭。”
陸玉踟蹰着,打量着玉杭公主的臉色緩緩站起身。
“江詢已亡。”
陸玉雖有預感,但獲知此消息仍有些恍然。她沒有與玉杭公主對視。
外頭風雪不休。
無人的宮殿内,隻她們二人。
玉杭公主眼睛笑意沉晦,一字一句,回蕩在長樂宮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