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書瑤怔愣片刻,熟練地問出那句暈倒醒來後通用語:“這是哪兒?”
“瑤瑤,你可醒了。”門外傳來女聲,不疾不徐、溫婉輕柔。
一聽這聲音,孟書瑤就猜出來者,正是她那新婚的親嫂子——王後盧昭君。
虞國原有四大世家:蕭、謝、韋、沈,韋氏已被孟書琰清算、幾乎連根拔起,沒落得不能再沒落,中等世家盧氏在孟書琰即位之事上出力頗多,憑借從龍之功一舉跻身新貴。
盧昭君是渝安盧氏次女,閨中便被稱頌有林下之風,溫文爾雅、蕙心纨質,皆傳是朵空谷幽蘭——與明豔驕縱的孟書瑤截然相反。
但十分意外,她們相處得很好。
孟書瑤至今仍記得,初見盧昭君的場景。去年十月,孟書琰剛剛即位,就向昇陽發去國書,另派五弟孟書玮作為質子、交換胞妹孟書瑤歸國。
好一番拉扯交涉,臘月初,孟書瑤才乘坐客船從長流川歸國。她在渝安珪山大渡口停靠時,受命來接她回靈昌的,便是渝安盧氏兩兄妹:盧韶君和盧昭君。
那天早晨,長流川含煙凝翠,霧氣裹得半丈開外都是一片白茫茫。她那時眼睛還好,能看清人影,被侍婢攙扶着從跳闆款步走下,一眼就瞧見霧氣飄渺間,浮着個神仙似的少女。
腮凝新荔、鼻膩鵝脂,雙眸像凝着兩汪清泉,一頭厚厚烏發在晨曦中泛着柔光,瞧着便是暖閣裡嬌生慢養的閨秀。
孟書瑤剛走下跳闆,就被一件絨邊狐裘大氅攏住,大氅熏得溫熱,盧昭君又遞給她個暖手爐,黃銅外殼裹着幾層散花錦,熱乎卻不燙手。
被攙上安車後,她剛剛坐下,盧氏婢女便揭開紅泥小爐上的小鍋,鍋中熱水屯着個小盅。盧昭君從小盅裡盛一盞姜絲桂圓湯遞給她,微燙,幾口下肚、舟車勞頓的疲憊登時煙消雲散。
離家去國七年,甫一歸來,再次感受到家的溫度,卻是從那即将成為她嫂子的少女身上。
孟書瑤幼時就活潑坐不住,七八歲起,謝王後開始帶她四處交際、教導她世家之間盤根錯節的關系,她聽一半扔一半,聽到十二歲左右,好容易記得七七八八,巫蠱之禍猝不及防,她的錦繡前程乍然分崩離析。
從渝安到靈昌,盧昭君都與她同車。盧昭君性子好、有耐心,每經行一處,都将該地的特色,該地有哪些家族、以及其根莖枝蔓娓娓道來,她聽了一路,居然有□□成都牢牢刻在腦子裡。
比如盧昭君說過,蕭家三郎蕭鄞,雖是庶出,不及長兄蕭郁才華出衆,名聲也不大好。待兄弟姊妹卻是極好的,性情開朗有趣,還習得一手好刀法。
還有其他旖旎傳言……
蕭鄞因出身之故,時常替女奴贖身,誤打誤撞救下過幾名被拐賣的官家女。他生得姿容昳麗,那些女子出口便是“救命之恩,自當以身相許”,吓得他好幾番勸說。
好在那些女子沒幾個死心眼,如今也都過得圓滿。蕭鄞吃一塹長一智,後來索性不露面,隻讓手底長随經辦這些雜事。
說到底,比常人憐香惜玉些。
這是孟書瑤回虞國後,唯一一次聽到對蕭鄞的正面評價。
年方弱冠,就能獨扛一些隐蝠衛的合力攻擊,算得上武藝高強;當了那麼久良民,突然見血見殺人,聽得出他害怕,卻能撐住不暈、甚至不掉鍊子,着實沉穩勇敢;氣成那樣也沒丢下她,當真善良至極。
自己确實沒選錯搭檔,隻是他那傷……
孟書瑤心念一動,忙問:“昨夜跟我同行的那位小郎君如何?”
“不是昨夜,你已經暈了兩天三夜,陛下尋你尋得快将靈昌掘地三尺”,盧昭君搖搖頭,滿眼擔憂,“還好三哥醒得早,昨天托哥哥報給陛下。”
孟書瑤詫異:“刺客刀上有毒,他怎麼醒這麼早?”
“三哥的生母是醫女,他那院子天天給藥湯熏着,體質自然比常人強些”,盧昭君眼含嗔怪,無奈道,“也幸虧那晚跟他在一處,你中這毒古怪,他娘親正好會配解藥,不然這會兒你還暈着呢。”
孟書瑤後知後覺有些歉疚,摸了摸鼻子,轉開話題:“那些刺客審出什麼來沒有。”
盧昭君搖頭歎息:“敢在靈昌刺殺王室貴胄,陛下自然抓得緊,你暈過去這幾天,廷尉府通宵達旦在審,昨兒下午好容易松了口……”
“如何?”孟書瑤瞳孔急遽一縮。
盧昭君搖頭:“有個受刑不過,說是跟西陵……”
“不可能!”孟書瑤脫口而出,攥緊身下床褥,險些将綢面扯破,她旋即清醒,長舒一口氣、唇角微彎,“咱們跟西陵井水不犯河水,他們沒理由。”
盧昭君附和:“陛下和我也覺得蹊跷,能撬開嘴不容易,趕緊吩咐廷尉府趁熱打鐵……”
“然後呢?”孟書瑤追問。
盧昭君滿臉掩不住失望:“審到快子時,那群人突然接二連三暴斃。”
“暴斃?中毒的可能更大吧?”手底床褥“嘶”一聲裂帛,孟書瑤的心慢慢沉到谷底,“禁衛軍和廷尉府都沒防住他們夾帶毒丸?”
盧昭君喟然長歎:“不是夾帶,是那些人臨行前,全都已經吞服毒丸……”
她再說什麼,孟書瑤已完全聽不清楚,耳畔嗡嗡直響,那響聲不斷在腦海回蕩,激得她腦中一片空白。愣怔許久,才覺察到兩眼刺痛酸楚,雙手顫抖、指甲已深深嵌進掌心。
盧昭君見她蓦然眼眶通紅,吓了一跳:“你眼睛又不舒服了?”
孟書瑤如夢初醒,忙彎了彎唇角:“是有些痛,對了,這是哪兒?”
見她神色緩和,盧昭君松了口氣:“這是我在靈昌的私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