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門前一天日暮,孟書瑤終于醒了,一睜眼,隻覺視野無比清晰。
床頭坐着一位綠衣婦人,正靜靜往香爐中添加藥草,而後蓋上黃銅爐蓋,絲絲縷縷淺青色煙霭從镂空花紋中流出。嗅着靜心甯神,五髒六腑都通透許多。
孟書瑤動了動手指,婦人立即覺察,轉頭看過來。
她肌膚細白,容貌極美,額心有黛色黥印,是奴隸的标記,雖已用過藥水、卻仍未完全消退。但她眉眼舒展、氣度沉靜,舉止不卑不亢,絲毫沒有奴籍的瑟縮卑微。
孟書瑤看了看她的黥面和瞳色,試探道:“蓉夫……母親?”
“妾身更喜歡别人叫我本名,蓉娘”,蓉娘一雙瞳仁偏淺茶,使她看起來有一種很超然淡漠的氣質,眉眼俱笑道,“公主可感覺好些?”
孟書瑤确實感覺很舒服,神清氣爽、眼明心亮,這一覺也睡得酣暢香甜,于是微微颔首道:“既然是長輩,叫一聲‘蓉夫人’可好?”
蓉娘垂眸沉吟片刻,不置可否,隻話鋒一轉:“公主在開府之前,不公然尋找千夢醉和蝕骨淚的解藥,是知道在宮裡萬事萬物都越不過陛下的耳目,怕牽連西陵國?”
孟書瑤默了片刻:“我聽不懂夫人在說什麼。”
“妾身說,公主中了劇毒千夢醉和蝕骨淚”,蓉夫人目光幽沉,“此事除了你我與阿鄞,還有給你下毒那人,不會有其他人知道。”
孟書瑤神色透出真誠的疑惑:“似乎有這回事,下毒那人不是翊國廣平侯?半年前不是已經解了?”
蓉夫人不再與她辯駁,隻搖頭道:“解的是蝕骨淚,還有一味千夢醉毒性已深,妾身對毒理隻知皮毛,不過稍微纾解,還望公主珍重貴體……”
“生死有命,夫人盡力而為即可”,孟書瑤平靜地笑了笑,“算我運氣好,巧遇夫人,才能再次瞧見這樣好的晚霞。”
“綿薄之力,比不得公主對阿鄞的知遇之恩,公主的事、妾身自會當成頭等大事”,蓉夫人眉眼俱笑,“這些天風聲又緊了,隻怕城裡西陵奴日子更難過,還請公主憐憫、繼續守口如瓶,多謝。”
孟書瑤未置可否,直到第二天蕭鄞等在屋外,侍奉她一起進宮回門,她才明白蓉娘說的“風聲又緊了”是什麼意思。
靈昌城各大城門處的布告欄,各大主街的牆上,整整齊齊新貼着一排懸賞令。
官府正高價懸賞西陵北頂軍,幾十張懸賞令,栩栩如生畫着北頂軍洩漏真容的将士。最高、最顯眼的那個位置,懸賞十萬金,卻沒有翔實容貌,隻畫着一張簡約的傩祭面具。面具下方無名無姓,隻有一個代号——“大将軍”。
“咱們成婚那天,北頂軍潛入珪山作亂,大渡口附近十幾個牙市”,蕭鄞注視着街上來回巡視的禁衛軍,聲音聽不出一絲情緒,“所有管事看守皆被殺、奴隸被劫走,事後還放了一把火。”
孟書瑤眼底掠過不易察覺的冷笑:“大渡口附近?翊國還是梁國販來的?”
蕭鄞眼神變深,注視着她,幽幽道:“翊國,大部分是戰敗的北頂軍戰俘。”
孟書瑤沉思許久,忽然擡眸,似笑非笑問他:“你怎麼看?”
蕭鄞眼底沒有半分波瀾,笑吟吟問:“公主覺得我該怎麼看?”
見她笑而不語,又補充一句:“公主怎麼看,我就怎麼看。”
回門宴設在中宮鳴鸾殿,來的卻不止宗室裡的女性長輩,四大家族的家主全都到了。筵席之後才是正事,混得好的宗室、四大家族及其附庸姻親的中等家族,大都在珪山有産業,牙市更是暴利中的暴利。
梁國莳花館調教的雛妓,他國和本國災年自賣的奴婢。人命很貴、也很賤,饑寒交迫時為一口吃食、一件寒衣什麼都能出賣,豐衣足食又開始渴求自由。大小世家都家資頗豐,災年買進、豐年賣出,轉圜個一兩年,便是數百倍收益。
所有的奴隸中,西陵奴是最特殊的一類。多數來自翊國,隻有少部分是被翊人進山抓走、拐走賣到他鄉的男童女童,比如蓉娘。
占比最多的,是北頂軍戰俘。
九年前,翊國在延熹王元鳳瀾的治理下國庫豐盈,不知怎地又盯上了西陵國,而且跟以往不同,翊軍對西陵勢在必得,打了許多年沒打下來、也未退縮分毫。
北頂軍,便是西陵國自行組織、對翊自衛的民兵,因在北頂山立軍誓師,世人稱之為“北頂軍”。
北頂軍悍不畏死,男戰俘一般會被重傷到失去抗争之力、發去做苦役,而女戰俘……西陵女子大都擅理桑蠶,部分還通曉些醫術,賣到虞國、梁國甚至伊河以北,都頗受歡迎。
而且因為是軍賣,購入價很便宜,比之從正常商貿渠道購入,成本不到十分之一,轉一兩道手就賺得盆滿缽滿。
北頂軍這一暴亂,直接弄得渝安郡所有牙市人心惶惶。也斷了世家的财路,所以擇日不如撞日,一起湧到鳴鸾殿,期待孟書琰有所決斷。
兩個多月前,翊國再次發來國書,又送來無數珍寶,求娶宗室女聯姻——希望得到虞國在戰事上的支持。畢竟,虞國有山民十二部,最擅長山區作戰,若翊、虞兩國能結成聯盟,北頂軍腹背受敵,攻破指日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