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書瑤知道他沒說全,有一樣很不同——讀書教養。蕭郁三歲啟蒙,師從族中大儒,延請梁國名師,珍藏典籍随意翻閱。蕭鄞剛回來時随手丢進族學,多是破落的小宗子弟,沒幾個正經讀書。
“已經很好了”,蕭鄞似猜到她在想什麼,嗓音帶上笑意,“母親也并未放任,回頭又将我托給渝安盧氏,我才能結識韶君他們。”
盧夫人認回蕭鄞後,蕭郁的弱症奇迹般地好起來,蕭鄞的處境又開始尴尬。沒人比她更清楚蕭鄞的實際天賦,說不忌憚是假的,但她天性使然、做不出什麼惡毒事,于是替庶子指了另一條路。
不願他入仕擠兌蕭郁,那就從商吧……跟娘家盧氏那些無才入仕的兄弟一樣。
盧韶君兄妹是個廣結善緣的好性子,欣賞蕭鄞天賦,借給他家中珍藏典籍,帶他進家塾讀書、與他共享武教習。
盧氏叔伯也喜歡蕭鄞開朗嘴甜,教他經營布料寶石和脂粉香料,管理田莊和鋪面。蕭鄞學什麼都快,十五六歲就開始嶄露頭角,回蕭氏替盧夫人料理家業。作為獎勵,盧夫人從嫁妝分給他幾間鋪面和田莊,全權擁有、盈虧自負。
後來,他經營得當,名下鋪面和田莊也越來越多,有餘錢另置家宅。于是向嘉月求得恩典、将蓉娘接出來居住。雖因種種難言内情,蓉娘脫籍無望,與之前生活卻是天差地别。
孟書瑤沉默許久,忽然感慨:“怪不得,我當初替蓉夫人脫籍時,你還特别請求莫要傷了盧夫人顔面。”
這麼厚道的主母……當真應了盧氏家訓,積善之家,必有餘慶。
不傷盧夫人,就隻能傷蕭策。孟書瑤想起那天蕭策鐵青的臉,忍俊不禁:“他都多次想弄死你們母子,你也真好性、還肯叫他一聲爹。”
“我那是為了惡心他,你看他想不想答應”,蕭鄞噗呲笑出聲來,忽然透過屏風盯着她,小心翼翼試探,“我可沒你那般敢愛敢恨……”
孟書瑤笑容淡去:“許是因為蓉夫人還好好的,母後過身之前,我從沒想過會與父王白刃相對……”
“不,不是你”,蕭鄞突然開口打斷,“至少,不是你出的主意。”
孟書瑤後脊一寒,下意識反駁:“廷尉府和宗正寺掩卷定論的事,你也敢推翻妄議?”
蕭鄞淡淡笑了,聲音越發笃定:“公主性情率真,聽嘉月公主說過,先王性情溫和優柔,雖偏寵韋氏、卻從未苛待過其他王子公主……至少從孩子角度,他是個不錯的父親。”
孟書瑤沒說話,垂下眼眸,似陷入回憶。
蕭鄞繼續道:“以公主愛恨分明的性子,那時肯定最恨韋氏,刺殺先王隻能是出于考量……”
孟書瑤心神一震,眼瞳急遽收縮,轉頭盯住他。
蕭鄞彎了彎唇角:“七年前,論嫡論長論天分,今上都獨得頭籌。但先王春秋鼎盛,隻要他還活着,韋貴妃就随時可能被冊為王後,也可能生下更多兒子,而謝氏繼續被打壓、能在奪嫡中給的助力越小。”
“刺殺若成,嫡長繼位毫無争議;若敗,也有人能掙個替父擋刀的好名聲。所以,最有動機的其實是……”
他輕笑一聲,沒有說出那個名字。
“你忘了,我那年才十二歲,哪有這麼多彎彎繞?”
孟書瑤涼涼打斷他,翻了個身閉上眼睛,決定不管他接下來試探什麼,自己都假裝沒聽見。
思緒紛亂、漫無目的想了不知多久,倦意真的慢慢來襲。
夢裡,重華宮的庭院中間,謝王後左手牽着孟書琰、右手牽着她,将他們的手放在一起:“阿琰,瑤瑤,你們同父同母、血脈相連,是這世上最親近的人。”
孟書瑤察覺到一絲不祥:“母後要去哪裡?”
謝王後沒說話,隻輕輕摸了摸她的頭,有什麼從頭頂滴落、打在她手背上,溫熱、鹹澀,是淚水。
半個時辰後,宗廟擡回一具遺體,被白布蓋得很嚴實。她卻仍看到一團團血色,從頭部洇出來,将半幅白布染得深紅發黑。
她抽抽噎噎哭泣,孟書琰用手掌擋住她雙目,攔腰抱緊她掙紮飛撲的身子:“瑤瑤,以後二哥會護住你。”
“這世上,除了我自己,沒有誰能永遠庇護我。”她聽見自己喉嚨裡吐出這句話。
畫面陡轉,她發現自己站在一座木樓前,簡陋、質樸、親切的吊腳樓,遠處林子裡傳來練兵的喊殺聲。她大腿、胳膊上綁着沉重石塊,稚弱身子在紮馬步。雙腿雙臂沉重得像灌了鉛,略微一動,就酸痛難耐。
她眼前越來越模糊,眼皮滾燙沉重,雙腿不住打着晃,手已經沉重得托不住,軟軟垂下。綁着的石塊沉沉下墜,拉扯得肩膀像要脫臼一般。
副将看不下去:“瑤瑤,你還發着燒,不如今天算了。”
白衣人沒說話,她卻倔強地擡起下颌:“殺手不會等我燒退了,再慢慢追。”
她眼皮越來越重,最終倒在地上失去知覺。黑暗中,清涼淡香帶着适意的體溫将她包裹,睜開眼睛,是一張木雕的傩祭面具。
她嘴唇翕動,用盡力氣喊出兩個字——“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