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人坐在床側,一隻手将孟書瑤上半身摟在懷中,另一隻手端過粗陶碗,吹了吹熱氣:“張嘴。”
聲音清洌如冰雪,動作卻很輕柔。
她乖乖張嘴,藥很苦很澀,但她喝得很認真、一滴不剩。
日複一日,蹲馬步練氣力、練輕身工夫、練刀法、練射箭,過了不知多少年。
有一天,他遞給她一隻木盒:“聽說在虞國,姑娘滿十五歲,親長都會為她贈簪绾發,名為及笄。”
她打開木盒,裡面是一隻木簪,花紋精雕細琢,是北頂山最常見的海棠。簪體與木盒俱散發醇厚甜香,是綠檀。
他親自挑選木材,一刀一劃刻成的及笄發簪,她愛不釋手。
他注視片刻,下意識要替她绾發,卻蓦地頓住手:“差點忘了,你現在是大姑娘。”
然後,他背過身站在屋外,喚來女下屬教她梳發髻。
等她绾好發髻出來,他打量她一番,似愣了片刻,旋即聲音平淡、帶着調侃:“刀法練得如何,怕是在我手底下走不過十招。”
她眼裡滿是期冀:“師父,我要是能走過十招,你能不能答應我一個要求。”
他嗓音帶笑:“好。”
及笄那天,她在他手下撐過了十五招,也如願以償得他兌現許諾——看看他的真容,此後與她單獨相處不再戴面具。
樟木雕刻的傩祭面具緩緩移下,他眼尾挑起極好看的弧度,瞳仁是很淺的茶色,清澈水潤、純粹凜冽,不經意間帶出一絲柔和。房間光線幽暗,她卻在窺見他真容時,感覺周邊一切陡然明亮。
那是她被故國放逐後,看見的第一縷光。
月光從窗口照進來,在他臉頰上生出光暈,幹淨、皎潔、清冷。
夢中,她對他伸出手:“今天,我終于知道了你的本名。”
光照在眼皮上,孟書瑤再次睜開眼睛,看見窗前另一張臉,八九分相似。陽光打在那張臉上,将面頰上汗毛都照得纖毫畢現,生動、溫暖、明亮。
那張臉轉過來,瞳仁眸光流轉,如黑曜石,唇角揚起溫柔笑意。
“請公主更衣,今日開宗祠,行廟見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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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而廟見,稱來婦也。
定遠蕭氏,數百年望族,子派繁盛、散布各郡各縣。孟書瑤由族老引領踏進宗祠大門,靈牌層層疊疊、貝聯珠貫,一眼望不到盡頭。
祠堂已備好香案、食案、三牲、果品、楮财等物……由蕭氏輩分最高耆老首獻,蕭鄞名義上的父親蕭籍早入土為安,由留守定遠的叔父蕭笃代行。
三獻,便是新婚夫婦。
一起将線香插到香爐中,再同時手捧稷粟梗撒入火盆時,孟書瑤莫名心念一動,偏頭瞥了一眼蕭鄞,發現他剛好轉頭看她。
二人隔着袅袅青煙,無聲對視片刻,旋即雙雙别過臉去。
說蕭籍英年早逝是好聽,他過世才垂髫之年,族譜上寥寥數筆,四周都擠得沒一絲空地。但尚主之事光耀門楣,族老不願放過,于是另辟蹊徑——
在蕭籍名字下拉出一道箭頭,為蕭鄞母子單開一頁族譜!
孟書瑤一聽這馊主意,很厚道地沒笑出聲,但她很快就笑不出來了。
族老的柳體字很隽秀,那一頁空白族譜上,“蕭鄞”二字旁邊,端端正正寫着“妻孟氏昭甯長公主”。像一條無形的線,将那兩個名字連在一起,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單開一頁好,撕起來方便。她面無表情想着,卻莫名其妙有些怏怏,以至于走出祠堂後,再看身邊的蕭鄞,也有點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好在,這些不過插曲,他們即将啟程去渝安,她離那個希望又近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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渝安郡依山傍水,山是蓥山,水是長流川。
首府珪山,長流川似一條寬闊綢帶繞城而過,這裡擁有虞國最大的渡口,名字也很樸素直白,就叫大渡口。
虞國一向封閉,大渡口起初很小,隻用作虞國與他國客船停泊。但梁、翊兩國商貿繁榮,行商走南闖北,逐漸帶動了長流川上遊的大渡口。
浣花錦、栒暈錦、春香緞、霓裳綢……各色天然絢麗的錦緞,嘉州的鮮果,雪後雨前的嫩茶,在大渡口一船船遠去,換回梁國的鹽、海味和雲錦,翊國的玉石、瓷器、金銀,草原的馬匹和鐵礦。也帶來截然不同的書籍、文教,使得虞國貴族的風俗禮儀,逐漸趨向文人清流遍布的梁地。
孟書琰這般重視商貿,也因六年前他被排擠出靈昌時,流放之地便是渝安郡枳城,與珪山僅一山之隔。這山,便是蓥山最西分支、南北走向的祿豐山。
“我以前在這邊打理店鋪,韶君在家讀書,到時常結伴去打獵”,蕭鄞指着不遠處蓊郁蒼翠的群山,如數家珍、神采飛揚,“就是那兒,珪山和祿豐山,冬天太冷,這個季節剛剛好。”
孟書瑤擡眸望向群山,眼裡閃出幾分期冀,又有點失落:“今年你這新官上任,怕是沒什麼時間去秋狩。”
蕭鄞受寵若驚,笑得眉眼都飛揚起來:“時間嘛,擠一擠總是有的。”
孟書瑤心情也跟着歡欣:“那可說好了,重九節前後,咱們打獵去!”
蕭鄞促狹道:“等到了家宅,先在後院弄快空地,讓你先好生練習箭法,别到時候兔子沒射着,先給它描個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