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呼嘯,飛雪如絮。
鸾鈴清脆地響,如幼童咯咯笑語,打破冰封的肅殺。精緻華貴的馬車踏着風雪自北而南,在這片不見邊際的白上落下兩道筆墨,很快又被鵝雪洋洋灑灑覆蓋。
車内端坐的少年身穿天青錦袍,肩堆銀白鶴氅,鴉青長發玉冠高束,英挺眉宇下一雙桃花眼淨得不染塵埃,偏流轉着遊離世俗的冷。
寒風裹挾着幾聲并不真切的響動透過車簾縫鑽入陸棠舟耳中,随着距離的拉近,聲響逐漸清晰。
“站住!”
“别跑!”
“抓住她!”
“啊——”緊接着凄厲異常的慘叫利刃般劃破長街。
與此同時“籲——”地一聲,馬車猝然停步,陸棠舟身子猛地前傾,剛穩住身形,便聽侍從觀棋厲聲斥道。
“哪來的乞兒?怎如此不長眼,連相府的馬車也敢沖撞……”
“觀棋。”
陸棠舟沉聲打斷。
擡手掀開車簾一角,隻見一十四、五歲的瘦弱少女倒在雪地,滿是補丁的單薄衣物髒得已辨不清原本的顔色,枯草般的毛發亂蓬蓬覆住巴掌大的半邊臉,隻依稀可見一雙又黑又亮的眼閃爍着驚惶,仿若山林裡被野獸追趕的小鹿。
緊随少女身後的一行人見她倒地,迅速一擁而上将人團團圍住。
為首的中年男子認出陸棠舟,身軀悚然一震,唇邊肌肉僵硬地往外拉扯開,逐漸浮出個讨好的笑來。
男人顫顫巍巍,躬身一禮:“我、我們家少夫人不懂事,不慎沖撞了陸大郎君,還、還望陸大郎君見諒。”
“什麼少夫人?胡三才你把話說清楚了!”聽到這話,女孩原本低垂的頭仰起來,憤慨質問。
“你們先是不由分說把我家砸了個稀巴爛,又一路追着我不放,究竟是要做什麼!?”
“怎麼?你那嗜賭如命的爹沒告訴你?他已經把你賣給我們抵債了。”
名喚胡三才的中年男子撚了撚胡須,笑得陰冷:“前不久我們家郎君去了,老爺憂心他九泉之下孤苦無依,一心想着替他娶個新婦,黃泉路上也好有個照應。剛巧你與我們家郎君年歲相仿,八字又合……”
陸棠舟眉尾微挑,平靜無瀾的眼波晃起一圈漣漪。
“你、你說什麼?”
女孩面色“刷”地一下變作慘白,整個人仿佛一瞬之間被抽走三魂七魄,癱軟在雪地。
“愣着作甚?還不趕緊把人拖走,莫要擋了陸大郎君的道。”
胡三才擡手一揮,家丁們立即一擁而上,将女孩架起來拖到邊上。
“放開我……”
商珞拼了命地掙紮着。
對于間客而言,諜場便如戰場,每一步都是刀尖獨舞,一絲一毫的破綻都足以緻命。
因此,即便隻是一出簡短至極的戲,商珞也絲毫不敢疏忽,早早就服下軟筋散,又關在柴房實打實凍餓了三天三夜。
三天可以很短,如一粟之于滄海;也可以很長,長到她對自己捏造的身份信以為真。
要騙過别人,首先就要騙過自己。這一點,商珞深信不疑。
“郎君救我!”
商珞扭頭回望馬車,嘶聲喊道。
當中的孤注一擲,一時卻連她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戲是真。
那日她提出以陸棠舟為突破口潛入相府,不過是為了平息雍王怒火生出的一點急智——她到底未曾同陸棠舟打過交道,那一番言猶在耳的高談闊論,說穿了隻是紙上談兵。
況且數年過去,關于陸棠舟乃是“羅刹附體”的傳聞非但未曾消散,反愈演愈烈,以至京中如今提起陸棠舟無不談之色變,即便商珞不信怪力亂神,衆口铄金之下亦不免擔憂,那些流言未必就是空穴來風。
“住手。”
忽地,清冽的嗓音如昆山玉碎自車内飄來,夾雜在似野獸咆哮的風蕭聲中,是那樣的不真切。
可商珞的心頭還是沒來由猛地一跳,始料未及這簡短二字輕而易舉奪去她所有神思,将她腦海變得同這天地一般,白茫茫一片。
直到壓在雙肩的力道驟然松動,商珞才似有了實感,回過神來。
“她父親欠你們多少錢?”陸棠舟問道。
胡三才一愣,似乎也沒料到陸棠舟當真會插手此事,好半天才磕磕巴巴報出個數來:“九、九十一兩二錢。”
“觀棋,給他一百兩。”
“公子,這……”
觀棋面帶猶豫,扭頭回望。
風雪卷起車簾一角,商珞猝不及防對上車内那人驟然森冷的眸,那不容抗拒的壓迫感,倒頗有幾分其父陸秉謙橫行朝堂翻雲覆雨的氣概。
觀棋不再多言,當下從懷裡掏出一張銀票,交給胡三才。
陸棠舟既開了這個口,胡三才自然“不敢”同他搶人,更何況戲演到這一步,也足夠他回去向雍王交差,當下便領着家丁離去了。
商珞緊着的一顆心卻并未松下半分。這一局她的确賭赢了,可說到底八字還沒一撇。
雙膝緩慢地彎下去。
極輕的一聲悶響傳來,沉澱數尺的冰寒猝然由膚入骨,商珞眉心猛地一跳,蒼白幹裂的唇角溢出微不可聞地“嘶”聲,哪怕她極力克制,還是止不住地打顫。
“郎君救命之恩,小人沒齒難忘。如若郎君不嫌小人愚鈍,小人願留郎君府中,以工抵債,以報郎君恩情!”
“舉手之勞,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車内那人默了默,“我府上不缺下人,天寒地凍,姑娘還是早些起來,回家去罷。”
雪勢漸大,雪片紙錢一般四面八方席卷而來,糊得商珞密不透風,逐漸麻木的身軀迎風瑟瑟,像一杆随時都會被折斷的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