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噙在嘴角的那一抹嘲諷,隻怕任誰都會以為,這是一尊冰雪堆鑄出來的死物。
家?
對于她這樣一個娘胎裡就被生父遺棄的“野種”,這個字就是天大的笑話。
她無家可歸,她無路可退。
商珞呵出一口氣:“小人知道,一百兩于公子不過九牛一毛,可于小人而言,卻是一筆天文數字。平白承公子重情,小人良心不安。”
迎上車簾縫裡滲出來的探詢目光,商珞凄然一笑,“更可況,小人便是回去又能如何?還是逃不過今日這般下場。今日是小人走運蒙公子相救,他日卻未必有這般好命!”
“小人鬥膽,求公子收留!隻要公子肯給小人一口飯吃,刀山火海,聽憑差遣!”
相府自是不會缺下人,可陸棠舟本人從小到大身邊卻隻觀棋一人侍候。而這位觀棋——根據商珞連日的跟蹤觀察,與其說是陸棠舟的侍從,倒不如說是陸秉謙的耳報神。
天底下但凡做主子的,無不希望自己的仆從忠心不貳。陸棠舟哪怕未将他的不滿放在明面,心中介懷卻必定在所難免。
表達忠心,無疑是博得陸棠舟的青眼的一條捷徑。
“堂堂丞相府,可不是随随便便什麼人想進就能進的,姑娘你還是莫要為難我們家郎君了。”
還不待陸棠舟答複,觀棋已搶先開口。
商珞假作未聞,隻怯生生地将目光移向被掀起一角的車簾。
隔着紛亂的雪,那張隐于晦暗光影中面容商珞瞧得并不真切,惟有那雙透亮的桃花眼,像兩顆暗夜裡閃着微光的星子,偏偏滲着一種不為所動的淡漠。
這淡漠瞬間将商珞一顆不安卻又夾雜期待的心沉入谷底,她不知是陸棠舟生性如此,抑或這出戲沒唱到位,叫陸棠舟瞧出來端倪。
商珞迫窘地垂下頭:“是小人唐突了,還望公子見諒。”
功虧一篑,她自然是不甘心的。可她已經黔驢技窮,再不收手,恐怕出師未捷身先死。
手支着地準備起身,可商珞舊傷未愈,又添新寒,身子早就是強弩之末,如今隻稍稍試着挪了挪膝蓋,眼前便是一陣天旋地轉。
混沌中耳邊的聲響是那樣空靈,仿佛從渺遠的天際飄來:“刀山火海倒是不必了,日後你留在我院子裡灑掃便可。”
殘存的意識叫商珞分辨出話中内容,猛地一激靈醒過神來,擡起沉重的眼皮,卻隻見觀棋急切開口:“公子,此女來曆不明,你怎可随便……”
“怎麼?我連這點主都做不得了。”
陸棠舟話說得輕描淡寫,可眼底的威懾之意卻似有千鈞之重,将觀棋的未盡之語生生壓下。
陸棠舟一錘定音,叫商珞一直懸着的心總算落了地。
“小人謝過公子!”這句話,商珞是真心實意的。
“你叫什麼名字?”
“我……”商珞動了動唇,剛吐出一個幹澀的音節,眼前忽地昏黑一片。
緊接着“啪”地一聲響,商珞身子一軟,如同驟然被剪斷引線的傀儡,昏倒在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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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棠舟所居院落位于相府東北角,旁邊是一座梅園。
梅園盡頭是一堵高牆,由于年久失修的緣故,牆皮大片脫落,青苔便趁虛而入,沿着那些方方整整磚石滲透蔓延,将整個牆面變得斑駁不堪。
牆正中是一扇不起眼的鐵門,門口數十個披甲持刀的黑衣守衛一字排開,一動不動仿佛陶俑。
可哪怕相隔數丈之遠,商珞都能感受到他們身上那股肅殺之氣。
商珞此番潛入相府,是為了替雍王殺一個叫晚娘的女人。
醒來後商珞不敢耽擱,絞盡腦汁打聽晚娘下落,可一來相府規矩森嚴,她一個下等的灑掃女使并不方便四處走動;二來陸棠舟的住處素日人迹罕至,商珞有心打探卻也無人可問,唯一能問的的觀棋又因她來曆不明處處提防,幾日下來一無所獲。
眼見雍王給的限期将至,商珞焦頭爛額,無意間竟發現有人往旁邊的早就荒蕪的梅園送吃食,心生疑窦之下,使計絆倒了送飯的女使。
好在那女使心眼實,商珞隻稍加試探,便竹筒倒豆子似的把梅園裡的乾坤都抖落了出來——原來梅園盡頭是一座地牢,晚娘正是被關押于此。
“站住!”
還不待商珞走近,其中一人已将刀抵在前頭,厲聲喝止。
“你是何人?我怎瞧着面生。”
半出鞘的刀刃泛着寒光,讓人瞧着便脊背發涼。商珞“吓”得定在原地,好半天才驚魂未定道:“我……我是郎君院裡新來的女使,霜葉。”
商珞本随口給自己胡謅了個名字叫小紅,不料沖撞了陸棠舟亡母的名諱,遂給她改名為霜葉,取“霜葉紅于二月花”之意。
說着提起黑漆嵌螺钿的三層食盒:“來給裡面的人送飯。”
“送飯?”
另一個守衛擡眼瞧了瞧天色,确是到了時辰。他有些疑惑:“不該是廚房的冬青來送嗎?”
商珞解釋道:“冬青姐姐路過郎君院子時不小心把腳崴了,怕耽誤時辰,便央我來幫忙。”
少女瘦小嬌弱的身形風中瑟瑟,瞧得守衛語氣不由自主軟了幾分:“原來如此。”
“進去罷。”
蜿蜒曲折的廊道幽暗望不到盡頭,空氣中充斥着腐敗與死亡的氣息。牆壁上零星挂着幾點燭火,微弱的火苗随着陣陣陰風跳晃,好似暗夜裡野獸閃爍的眼。
廊道盡頭的囚室裡關押着一個女人,爛泥一般癱在牆邊,一襲素衣,鬓發淩亂,面容憔悴卻難掩昳麗。
“好久不見,晚姨。”
商珞頓了頓:“或許,現在我該稱你一聲,林姨娘。”
女人眼睫顫了顫,緊接着死寂的地牢猛地爆發出一陣嘩啦啦的聲響,女人拖着笨重的鎖鍊轉過身來。
借着微弱的燭光,晚娘看清來人面容。
“怎麼會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