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棠舟口中的田大人,是如今平京戶部的二把手,左侍郎田希堯。
田希堯既沒有顯赫的家世背景,也不似同為寒門的陸秉謙出類拔萃,官場上摸爬滾打了數年始終未有作為,一直在鴻胪寺卿的位置原地踏步。後來裴時煦欲将心腹提拔上此職,便在官家跟前吹了吹風,将田希堯明升暗貶到了平京坐冷闆凳。
“免禮,免禮。”田希堯有些尴尬地正了正衣冠,虛扶了陸棠舟一把。
大抵是顧及陸秉謙,田希堯對陸秉謙态度還算客氣,并不擺長官的架子。
陸棠舟躬身,将一應文書舉過頭頂:“此乃下官敕牒及告身,有勞田大人核驗。”
公事當前,田希堯神色立時肅整起來。他一手背在身後,一手探上前去。隻是那手甫一觸到文書邊緣,便仿若觸電似的縮了回去。
“小陸大人見諒,”
田希堯笑意尴尬,語氣卻是沒有半點猶疑:“老夫年事已高,身患心疾,實在是受不得驚吓。”
其實按照規矩,這儀式本該由尚書蔡擎主持,可蔡擎這厮不知從何處提前聽到風聲,幾日前便稱病不出,等他得知消息時,這倒黴差事已然落到了他頭上。
陸棠舟雖然垂着頭,可商珞仍是捕捉到他嘴角那抹微不可查的譏諷。
陸棠舟并不接話,隻把身子躬得更低了些。弦外之音,田希堯什麼時候肯從他手裡接過文書,什麼時候才能走出這公廨。
也不能怪陸棠舟強硬。就任之禮不全,他這個戶部郎中便是名不正言不順,日後想要在平京施展拳腳隻會難上加難。
無聲對峙下,本就微妙的氣氛瞬間冷凝到極點。
“不知田大人身患心疾,是我等思慮不周,”
忽地響起一道清朗女聲,田希堯循着聲源望去,隻見陸棠舟身邊那女使唇角含笑,屈膝一福,“這文書不若由小人代為轉呈,大人以為如何?”
田希堯沉吟不語。
他焉能不知這女使在給他台階下,隻是他若當真順着這台階下了,某種程度上也等同于站隊陸家,平京這些世家,尤其是崔家,可不會放過他。
“躲在後面的諸位,也都出來罷。”
商珞眸光掃視一圈四周,朗聲道:“我一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女娘尚且不俱,諸位七尺男兒,官服在身,反倒同過街老鼠一般躲躲藏藏,傳出去倒也不怕叫人笑話。”
男人都好臉面,被商珞這麼一刺,已有人忍不住跳出來,指着商珞的鼻子大罵:“放肆!公廨之内,豈容你這刁婦胡亂喧嘩?”
“容與不容,我今日都喧嘩了,無非也就挨兩頓闆子的事,你們要打打了便是。”
商珞眸光倏冷,打落指向她鼻子的手。從來隻有她恐吓别人的份,還輪不到别人來恐吓她。
“可是諸位就不一樣了。”
商珞昂首提聲,字句如刃:“我們家大人哪怕有千般不是,到底也是官家親封的戶部郎中,諸位今日此舉,可不是不給我們家大人臉面,而是不給官家臉面。”
“質疑聖裁,藐視天威,諸位所犯之罪——”商珞一頓,譏諷道,“可不是挨兩頓闆子就能揭過的。”
“你!你個臭娘們,休要往我等頭頂上扣帽子!”那人登時氣急敗壞,卻到底是啞了火。
田希堯是個明白人,也知道自己的斤兩所在,這也是為何他與平京世家一個鼻孔出氣的原因——自古胳膊肘擰不過大腿,他的淩雲之志早在碌碌無為中消磨殆盡,天命之年隻求安穩度日,細水長流。
可商珞這話提醒了他。平京城是世家的天下,天下卻是官家的天下。
他吃的這口糧,不是世家的糧,而是皇家的糧。
田希堯深深地看了商珞一眼。
“便依這位姑娘所言。”橫豎功夫做到這個份上,也足夠給那些世家一個交代了。
田希堯袖袍一甩,肅了肅神色,為官數十載浸染出來的威嚴盡顯:“都出來罷,躲躲藏藏成何體統。”
長官發話,底下的人自然不敢不從,陸陸續續站出來依品秩高低站定,在田希堯的主持下行完“祭儀門”,“訓導”,“坐堂”,“參見”之禮,陸棠舟這個新官總算正式上任。
第二日一早陸棠舟去公廨交接完差事,便依約前往那對老夫婦暫居的客棧。
行人撞見陸棠舟如同撞見魑魅魍魉,紛紛退避數丈開外。
陸棠舟前一日入城時并不曾露面,整個平京見過陸棠舟樣貌的,除了戶部衙門那些人,便是崔家。
誰的手筆,不言而喻。
陸棠舟清冷的桃花眼微微上挑,三份譏诮七分涼薄,一手落在腰前,一手背在身後,不疾不徐行進。月白大袖袍服飄搖紛飛,暗雲紋日頭下流光溢彩,愈發襯得青年豐神俊朗,天人之姿。
若他不曾惡名在外,此刻當是另一番擲果盈車的情景。
商珞卻提不起太多心思欣賞。她不動聲色掃視四周,試圖搜尋微雨閣留下的蛛絲馬迹。
自打陸秉謙給陸棠舟增派了這十數名暗衛,她與微雨閣的通信往來便“被迫”中斷。
她雖然偷得幾日清閑,卻不能一直無所作為。裴時煦手裡還攥着商蕊。
按說崔家這麼一清場,本應省去她不少功夫,可路已走完大半,仍不見一星半點痕迹。
一股綿密的甜香由遠及近鑽入鼻腔。商珞鼻尖微動,分辨出這是張記玉露糕的香味。
她的混賬師父,微雨閣現任閣主獨孤晉,向來好這一口。
商珞不由循着氣味來源望去,果然在張記玉露糕招牌的左下角瞧見一枚指甲蓋大小的燕子标志,如若不細看,隻會以為這是一處污點。
“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