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掌櫃眼皮子一跳,心中寒意陡生。魑魅林瘴氣叢生,岔路極多,且常有異獸出沒,一旦被困在裡頭,兇多吉少。
這丫頭狠起來,竟然連自己都不放過。
“可還有疑異?”
何掌櫃的思緒被少女冷似寒冰的聲音刺回神來。
“沒、沒有。”何掌櫃連忙擺手。
“既無疑義,便敲定具體的行動計劃罷,我們隻有明日這一次機會,決不能有任何差池。”商珞利落道。
商讨完諸多細節,商珞潛回陸棠舟的官邸時,天邊已現魚肚白。
從平京到松年縣雖修了官道,路面卻并不平整,又因松年縣近日暴雨頻發,道路更是泥濘異常。
一路馬車颠簸得劇烈,卻絲毫未影響商珞熟睡。
商珞前一日幾乎未曾合眼,好不容易才眯了片刻,這睡意又被小腹劇烈的疼痛生生扼殺——
一股溫熱的帶着血腥氣的黏膩液體不受抑制地流出,商珞方驚覺這個月的癸水已至。
每月癸水來時,商珞渾身上下便難受得緊,整個人就像蔫了的白菜,提不起半分勁來。
如果撞上任務,商珞便會服食速效藥,此藥服用後三個時辰内可與平時無異,可一來副作用太大,二來價格過于高昂,所以不到萬不得已之時,商珞并不會服食。
陸棠舟見商珞一副病恹恹的模樣,忍不住開口多問了兩句。
商珞蒼白的面色霎時浮出一抹绯紅,許久才從嘴縫裡憋出一句細若蚊蟻的話來,聲音弱得她自己都聽不分明。
可陸棠舟常年習武,耳力目力皆異于常人。
陸棠舟耳尖紅透,掩袖清咳兩聲,試圖緩解馬車内驟然尴尬的氣氛。
“此事你怎不在出發之前與我說?” 陸棠舟責備道。
見商珞垂眼不語,毫無血色的面容卻是愈發慘白,陸棠舟意識到自己話說重了。
到底是女兒家的私密事,哪能輕易啟齒。
陸棠舟語氣緩和下來,“你顧及臉面我理解,可也要分時候,今日之行路途遙遠,舟車勞頓,你身子這般虛弱,如何受得住?再說了,女兒家這幾日便如生老病死,本就天經地義,沒什麼好羞于啟齒的。”
這番違世異俗的言論叫商珞不由一愣,随即心底翻了個白眼。她不提,倒還當真不是因為害羞,而是間客這一行向來不論刮風下雨随時待命,從無告假之說,她也就壓根沒往這一層想。
不過,商珞轉念又想,哪怕她一早知道可以告假歇息,她仍然會同此刻一般。
她不喜歡事态脫離掌控的感覺,所以事無巨細,她都習慣親自上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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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據石氏夫婦提供的線索,陸棠舟陸續走訪了數家農戶。
從這些人口中,陸棠舟察覺,平京土地兼并及隐田之弊,遠比他想象中還要嚴重。
不僅僅是崔家,許多世家都會通過類似的巧取豪奪的手段,侵吞農戶田地。
有些未被奪田的農戶,也會被吏胥借着抽檢的契機,增加田畝面積。畢竟土地總面積恒定,世家隐去的地,總要在别處補上。
當稅賦增加到他們不堪承受的程度,這些農戶便隻能将地賣與世家。
而世家奪去農民的土地後,又會借着抽檢将田地面積改小,逃避稅賦。
如此惡性循環下來,平京如今可納稅田畝面積,甚至不足十年前的八成,開國時的六成。
陸棠舟聽罷,一向沒什麼情緒波動的面容難得浮出幾分凝重。
依據這些農戶所述,陸棠舟親自拟好口供。農戶大多數不識字,便隻能按手印畫押。
商珞在一旁幫着磨墨,目視陸棠舟一絲不苟落筆揮毫,方正嚴整的楷書力透紙背,藏鋒蘊芒。
都說字如其人,瞧着這字,商珞忽然覺得,陸棠舟插手此事,恐怕不僅僅是出于皇命,抑或是對底層農戶的恻隐之心。
眼下官家正要拿平京這些世家開刀,如果陸棠舟這差事辦得足夠漂亮,便有望打破他這惡疾給他帶來的諸多不公,于仕途更上一層樓,甚至還能脫離與他水火不容的陸秉謙,自立門戶。
畢竟因此惡疾,陸棠舟貴為宰相之子卻連國子監的大門也踏不進,甚至連科舉也不被允許參加。而商珞曾在來平京的路上,借着那本《史記》試探過他學識,陸棠舟條理分明,引經據典,卻并不一味掉書袋,功底之深,并不在徐清鶴那位才子之下。
如此才華,又怎會屈于做個閑散蔭官,在陸秉謙的轄制下庸碌一生?
陸棠舟哪怕看上去再不食人間煙火,終歸是肉體凡胎。
而隻要是人,就定會有所求。
口供簽完,顧及到商珞身子不便,陸棠舟決定返程。
商珞心頭一頓。
微雨閣的行動時辰早已敲定,如果提前返程,那他們一晚上的謀劃,便會竹籃打水一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