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珞原指望陸棠舟能在她的提示下算出答案,不過聽他話裡話外的意思,即便告訴他解題之法,他也未必有這個本事算出答案,倒還不如把這機會攥在自己手裡。
“郎君既如此說,小人自當盡力一試。”商珞不再推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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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先生要的答案。”
商珞把稿紙遞到陳文選跟前時,才從陳文選沒有半分閃動的目光中反應過來,對方壓根看不見。
“罷了,”陳文選道,“你先将答案念與我聽罷。”
商珞有些尴尬地收回手:“此題答案有二……”
“夠了,”陳文選冷冷打斷:“答案隻有一個,你們算錯了。”
陳文選廣袖一拂,“嘭”地一聲大門敞開,“請回罷。”
“請回,請回。”鹦鹉停靠在陳文選肩膀,跟着主人下逐客令。
“且慢。”
清泠的聲線滲着刺骨的冷,空氣一瞬停止流動。
分明是再熟悉不過的嗓音,此刻陸棠舟聽來卻分外陌生,他下意識頓住腳步,隻見出聲的少女一襲灰衫,恰似毫不起眼的陰影,鋒銳異常的眸光卻如有實質一般矚目。
似是察覺到他的目光,少女瞳孔縮了縮,那懾人的鋒芒轉瞬消弭無形。
“先生聽也不聽晚輩解題之法,便斷言晚輩算錯,是否過于武斷?”
少女冷靜得有些不近人情的語調令陸棠舟終于反應過來,方才那一幕并不是他的錯覺。
“正如世間之事并非非黑即白,有些問題的答案亦不見得獨一無二,如若錯的是先生,該當如何?”
為解開此題,商珞一宿未曾合眼,可是這陳文選隻聽了一句便将她的辛勞全盤否定,這令商珞很是惱火。
沒有上位者的命,卻有上位者的病,這種紙糊的老虎,她可不慣着。
見陳文選并不答話,商珞喜怒不辯的語調多了絲微不可查的輕蔑,“還是說,先生不甘,願賭服輸?”
少女從未顯露出的咄咄逼人令陸棠舟驚異之餘更多是不知所措,可不管她究竟是什麼人,名義上他到底還是她的主子。
“霜葉,不可無禮。”陸棠舟沉聲冷斥。
見陸棠舟偏幫陳文選,商珞心底的怒意更深了一層,不過陸棠舟這麼一斥,倒總算叫她記起如今的身份,隻得欠身一禮,退回陸棠舟身後。
“你這女娃年紀輕輕,口氣倒是不小。”
身為久負盛名的算學大家,于數術一道,陳文選還從未遭人這般質疑,愣了片刻後怒極反笑。
然而商珞的這股子銳氣又叫他不由想起年輕時的自己,“甚好!老夫今日便要聽聽,你有何高見。”
商珞心下一緊,下意識瞥了陸棠舟一眼。
陸棠舟雖不精數術,卻也是自幼研習,對一些數術用詞及定理多少耳熟能詳,她若大肆旁征博引,豈非不打自招?
本已到嘴邊的解法打了轉,商珞臨陣磨槍,将複雜的算法盡可能拆解成最為簡單的加減乘除,本來一炷香便能解釋完的答案,硬生生掰扯了一個時辰。
起初陳文選聽商珞磕磕巴巴,甚至有些詞不達意,和先前那副鋒芒畢露的姿态判若兩人,覺得自己被作弄了。
可他既已答應聽這女娃說完,如若失信于人,那便是小人之舉。
陳文選耐着性子繼續聽,随着商珞漸入佳境,侃侃而談,神情漸次凝重起來。
“不知先生可還有疑義?”
見陳文選久不出聲,商珞開口問道。
“此題,當真是你隻花了一晚上便解出來的?”
陳文選将頭偏向聲源,面上有些失控地流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
商珞沉默一息,似乎在認真思考。
然而最終,她并沒有規矩地回答陳文選的問題,而是發出一句具有譏諷意味的反問:“先生難道認為,另有其人?”
陳文選話裡話外質疑的意味太過明顯,這種目下無塵,令商珞很是不适。
“霜葉。”陸棠舟斥道。
也不知這丫頭今天怎的了,渾身上下仿佛帶着刺一般。盡管陸棠舟不得不承認,她鋒芒盡顯的模樣,出乎意料地光彩照人。
陸棠舟看向陳文選,本想解釋幾句,卻見後者唇角一勾,竟是流露出幾許笑意。
“既如此——”
陳文選擡臂指向商珞,一字一句,“老夫的第二個條件,便是要她,拜老夫為師。”
陳文選自恃才高,為人也難免孤傲,盛名之時想拜入他門下修習之人可謂過江之卿,陳文選卻一個也瞧不上眼。
可如今,他竟然心甘情願,收商珞為徒。
陸棠舟神色複雜地看向商珞。
陳文選的這句話令他意識到,他犯下了一個彌天大錯,那便是因為她的樣貌和年歲,極大地低估了她的本事。
隻見少女漆黑的瞳仁難掩倉皇地一縮,面色一瞬之間竟是變得有些慘白,仿佛聽見什麼及其駭人的惡咒。
似是感受到他的注視,才又浮出少許得體、卻又僵硬的笑意,“陳先生莫要拿霜葉尋開心了。誰人不知您學通古今,才冠天下,霜葉不過一介粗鄙白丁,大字不識,文墨不通,哪裡敢拜入您的門下,玷污您的清名。”
陸棠舟有些費解地蹙起眉,按說她既然有意提示他,便說明她與她背後之人亦垂涎這《魚鱗圖冊》,方才她寸步不讓的那副架勢,根本就是對圖冊志在必得。而今分明離圖冊隻有一步之遙,她自己不僅不肯邁出這一步,反倒還丢盔棄甲。
陳文選并不接話,隻是饒有興味地将失焦的雙目定格在商珞身上,顯然他并不是在開玩笑。
商珞顯然也品出陳文選的意思,不可置信中放大的瞳孔震顫着憤怒,以及深入骨髓的……恐懼?
陸棠舟有些不确定,畢竟面對他這樣人人談之色變的惡鬼羅刹,她都不曾流露半分懼意,沒有道理會害怕一個雙目失明的老者。
無聲對峙。
陸棠舟沉吟片刻:“陳先生,有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拜師一事茲事體大,家中女使猶疑難決,人之常情,在所難免。且容晚輩同女使打道回府商榷一番,再行答複,不知先生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