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白的煙自錯金博山爐袅袅升空,斜陽中幽浮。
暖橘的光叫窗格分割成四四方方的光束,打在黃花梨木案後那道天青色身影,卻并不能令陸棠舟周遭萦繞的那股子冷消融半分。
可陸棠舟眉目清俊,因而這種冷與暖的碰撞在他身上非但不顯違和,反倒使他瞧上去仿佛不染塵俗的畫中仙。
陸棠舟手提黑尖紫毫畫筆,自染料盤中蘸取少許顔料。
無所消磨時,他喜歡将自己關在書房裡作畫,時常一畫便是一整日。
畫好後他習慣拿去火盆燒掉。
他的畫作就連同他這個人,都是見不得光的存在,與其壓在箱底陰暗的角落被蛀蟲啃噬,倒不如叫它們轟轟烈烈化為灰燼。
不過,今日之畫要例外了。
他要拿去作為陵陽公主的生辰賀禮。
垂目凝睇案上鋪開的宣紙,陸棠舟腦海鬼使神差閃過一張芙蓉面。
懸在半空的手微一晃動,“啪嗒”一聲,朱紅顔料滴落,烙在雪白的宣紙。
恰似朱砂痣一般矚目的猩紅灼痛雙眸,陸棠舟瞳仁如遭針紮般地驟縮,暗流如潮湧入清冷澄明的桃花眼,仿佛那染料滴進的并不是宣紙,而是他的眼眸。
陸棠舟覺得自己要瘋了。
這種瘋狂,是一種比金剛蠱更為可怖的蠱毒,控制着他心神,在他腦海中不由分說地日夜刀刻斧鑿,在每一根血管落下她淚痕未幹的面,削薄白膩的肩,渾圓飽滿的起伏......像無孔不入的幽靈,在白日分神的刹那猝不及防侵襲,在神思墜入夢境的午夜又聚攏拼湊出一個完整的她,白磷一樣地不點自燃,令他渾身上下火熱難耐。
當他汗涔涔驚醒,胯間已是一片粘膩濕潤。
陸棠舟雙頰滾燙如火燒,近乎張皇地抓起被褥,掩住下身。
不過,這種失态也僅隻維持了這麼一瞬——因蠱毒之故,陸棠舟自幼也研讀不少醫書,所以在他看來,這種難以啟齒的現象便如風寒,不過是一種尋常的病症,是每一個正常的成年男子都會染上的病,是一桶涼水就能藥到病除的病。
他開始終日忙碌案牍,試圖以軀體上的勞累将她連根拔除。
時移日久,他如願以償,她的一颦一笑在腦海中不再真切,模糊到他以為他的病症已經痊愈。
直到他們狹路相逢。
那日的黃昏便如今日,天光朦胧,暮雲合璧,匆匆一瞥的照面,在被夜色侵襲得已然昏暗的光線下,他甚至連她的模樣也未及看清。
她卻還是那樣地輕而易舉,叫他前功盡棄,将他打回原形。
思潮頃刻失控長驅直入,他自以為修築得固若金湯的心防潰不成軍。
反噬加諸的折磨遠比姑息強烈百倍。幾近窒息中他的自欺欺人終于繳械投降,他的病,冷水也好勞碌也罷,都不過治标不治本。
解藥觸手可及,而他望而卻步。
如果止渴的代價是飲鸩,放任或許才是上策。
陸棠舟垂下眼,将手中的畫筆換成用于勾線的狼毫葉筋筆。
落于宣紙的筆鋒不再猶疑,在落下一瓣紅梅的茫茫雪白中揮盡他不足為外人言道的心事,寥寥數筆淡墨細勾,幾乎已經镌刻在腦海中的輪廓躍然紙上。
橫豎也不會有人拆穿他,放縱一回又何妨。
本就蠢蠢欲動的手頃刻叫這念頭孕育出自己的意志,第一次脫離大腦的掌控,顧自行雲流水地切換起畫筆,勾描,打底,分染,罩染,醒線,複勾......熟練得仿佛她的一颦一笑它已描繪過千百回,迫切得仿佛它存在世間的意義就是将她的模樣留在這張紙上。
頓筆畫終,已是漏斷夜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