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燭将盡,燭焰在燈盞中微微顫動,昏黃的光暈搖曳在案上墨迹未幹的宣紙。
少女雲鬓淩亂,一縷青絲垂落肩頭,更襯肌膚欺霜賽雪;輕阖的雙目根根長睫纖毫畢現,将幹未幹的淚迹暈染在面頰輕雲般的羞紅,像打翻了的胭脂水,瑩潤飽滿的唇如豔極的薔薇,招搖得叫人忍不住卻又舍不得采撷。
視線下移,少女羅裳半褪,香肩袒露,精緻的鎖骨下一顆朱砂痣在藕色抹胸的遮掩下半隐半現,卻叫兩片飽滿圓潤的支撐得令人浮想聯翩,就連那一簇清冷寡淡的折枝海棠紋樣,也顯出幾分與之背道而馳的妖冶。
本該是香豔淫靡的畫面,卻因那抹胸在恰到好處的位置戛然而止,令這姝色一瞬之間變得令人望塵莫及,如雲中月山巅雪高不可攀。
陸棠舟長睫上下一顫,眼底卻是起了風雲。
骨節分明的手擡起又落下,薄繭覆蓋的指腹輕撫在畫上巴掌大的臉。
生涼的觸感細細密密滲入指紋,針紮般的冰冷刺得陸棠舟回過神來。
畫中的人哪怕再逼真,終究也不會有活人的體溫。
可即便隻是這樣的觸碰,于他的理智而言,也是可恥的放縱。
如果,如果她不是雍王的細作,他是不是就不必像竊賊一樣,在鬼祟地貪戀中片刻歡愉,在理智的譴責中自我煎熬。
可即便她是又如何?陸棠舟在心裡反問,說到底,這是陸秉謙和雍王之間的權利争鬥,和他這樣一枚早就便被廢棄的棋子又有什麼關系?
将錯就錯……又有何不可呢?她在說出那樣一番話之前,不是一早也知道他們之間不會有任何結果?難道他堂堂七尺男兒,面對本心的勇氣竟尚且不如一柔弱女子?
陸棠舟忽然生出一種想要證明什麼的沖動。他端起畫紙,一個闊步沖出書案。
更夫打梆的聲音穿過牆圍悶悶地傳來,陸棠舟方驚覺,時已三更。
她早已入睡了。
如一盆涼水迎頭潑下,陸棠舟身軀一僵,頓住腳步。
雙臂無力地垂落下來,唇角噙出自嘲的弧度,就算當真見到她又能如何?他又能如何開口?
拿着這幅畫,像一個無恥之徒,告訴她這些天他是如何地肖想着她?
即便如願以償,與她訴盡情腸,可之後呢?他該如何為這番沖動收尾?三媒六聘,八擡大轎?
可他是一個連自己也控制不住的怪物,一個随時會淪為蠱蟲奴隸的廢人。
他能給她的,不是相攜白首的依靠,而是無窮無盡的傷害。
女子總是輕而易舉被感情沖昏頭腦,為情為愛義無反顧,他怎麼能學了她去,和她犯下一樣的錯。
更何況......她還是那樣地狡猾,盡管年幼,言行間卻頗見成熟老辣。這樣的人,當真會輕易令感情支配理智?
這突如其來的疑惑令陸棠舟悚然一驚,忽然不敢再往下細想。
他竭力地在腦海中搜尋着桃李村的一幕幕,一草一木依舊纖毫畢現,可是,那張曾經連每一根頭發絲都恨不得夜夜入夢的面容,卻化作一團模糊。
低垂的眉目在畫上投下一片晦暗,那面容總算再度清晰起來。可再度與這張臉四目相對,陸棠舟卻再也生不出那股火燒火燎的,輾轉難眠的悸動。
他心底隻餘一片冰涼,他覺得這張臉前所未有地陌生。陌生到令他有些懷疑,這畫是否當真出自他的筆下。
薄如蟬翼地冰霜覆在狀似桃瓣的墨眸,陸棠舟提起畫紙,湊近燭台。
微弱如豆的火苗起初隻是小心翼翼地向上試探,直到嘗到被宣紙滋養的甜頭才壯起膽子露出獠牙,張牙舞爪地将少女的半身盡吞入腹,燃盡成灰。
焦黑的碎片枯葉般從畫紙剝離,墜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