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陽公主生辰前夜,初三忽然腹痛不已。
身為英國公府暗衛中的精銳,初三的身體莫說是較尋常百姓,哪怕是比之其他暗衛,也是要強健許多的,這病來得實在蹊跷。
陸棠舟雖然疑心,但他隻通藥理不通脈象,因而并不敢妄下斷言,還是差人從醫館請來郎中。
“陸大人放心好了,”老郎中慢條斯理地撚了撚胡須,說道,“這位郎君并無大礙,無非是素日飲食不節,又兼春令風邪挾濕,穢濁易生,胃脘生疾,亦理之常。老夫觀郎君身強體魄,吃上幾服藥,再靜養個兩三日,也就藥到病除了。”
眼見平京城最負盛名的郎中也如此斷言,陸棠舟不禁暗嘲自己草木皆兵。
都怪那隻狡詐的狐狸。
“郎君......明日......公主生辰......屬下……恐怕不能......”
初三斷斷續續的語音将陸棠舟喚回神來。
陸棠舟垂下眼,初三一手支在床面,一手捂着腹部,面色煞白額間冒汗,神情是他前所未見的痛苦。
“你用完藥好生歇着便是,我的事先不必操心了,”
陸棠舟止住話茬,将初三扶起身來喝藥,在他心裡初三已經不僅僅是侍從,更亦親亦友,“明日我會叫霜葉随侍在側,她辦事一向妥帖,你隻管放心便是。”
“郎君......這......”初三目瞪口呆,一時都忘了疼。
郎君這副口吻,竟是俨然把那細作當成了左膀右臂。這如何使得?
話音剛落,陸棠舟悚然驚覺,自己脫口而出的名字,是哪兩個字。
陸棠舟也覺得可笑,明明手底下可以使喚的人那麼多,可除開初三,不是陸秉謙的耳目就是雍王的細作。
而他,在兩者之間,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
不過真要追根溯源起來,他這麼說,也是情有可原的。
陸秉謙給他派來的人手當中,有一位名喚陸安的,是跟了陸秉謙多年的貼身心腹,在相府算得上半個主子。
也因此,餘者隐隐有以陸安馬首是瞻的意思。他與陸安在政務處置上每有意見相左處,其餘人也皆以陸安的意見為準,自他升任監察禦史之後尤甚。
對于争權奪利之事,陸棠舟雖然不甚上心,但也不代表他可以無所謂到任由一個下人肆意蹬鼻子上臉。
話說得再明白些,哪怕再上不得台面,他還是相府正兒八經的主子,官家親封的四品禦史。
當然,陸棠舟也清楚,這背後都是陸秉謙的授意。陸安既沒有這個膽魄,也沒有這個腦子。但凡他二者能占其一,陸秉謙早就在朝中給他安插個一官半職了,畢竟這厮如今正忙着培植自己的勢力。陸安不過是怕他們父子之間的關系進一步惡化,這才全往自己身上攬。
陸秉謙正是料準了,平京群狼環伺之下,他必會忍氣吞聲,這才肆無忌憚地指使着陸安往他頭頂上踩。
陸棠舟隻恨不能把手上這方還沒捂熱乎的官印,往那老匹夫腦門上砸個頭破血流。
相比之下,那隻雍王府的狐狸就顯得比那幫當他是三歲幼童的混賬舒心多了。旁的姑且不論,至少在明面上,他說一她絕不會說二,他往東她絕不會往西,隻要是他吩咐下去的事情,無論巨細,她甚至都能辦得比初三還要合他心意。
“好了,不過是個被雍王拿來送死的小細作,難不成還能有什麼通天的本事,在當朝公主的生辰宴上攪弄風雲?”陸棠舟也不知道是在寬慰初三,還是在說服自己。
“你若實在放心不下,便趁熱把藥喝了,”陸棠舟将剛熬好的藥端到初三跟前,他知道不把初三的嘴堵住,是沒法終結這個話題的,“早些康複,才能早些在我跟前繼續幫襯。”
翌日酉時整,陸棠舟來到大門口,卻隻見一瘦如猴的小厮随着車夫整理馬車,并未有商珞的身影。
“霜葉呢?”
陸棠舟不相信,她向來勤快,總不至于生了個病便怠懶至此。
“郎君,小人在此。”
瘦如猴的小厮擡起頭來。
那張巴掌大的臉上不知是抹了什麼,膚色由原先的瓷白色變成小麥色,溫婉圓潤的柳葉眉被也被棱角分明的劍眉取而代之,一頭烏發束在軟腳幞頭内,雖然由于身量嬌小的緣故看上去仍然難掩秀氣,卻到底多了幾分男子的硬朗。
隻略一喬裝,容貌氣質竟是判若兩人。
陸棠舟眉頭一皺,“好端端的,你打扮成這副模樣作甚?”
商珞解釋道,“聽聞那崔家三郎也會赴宴,小人怕節外生枝,給郎君添麻煩……”
甯落微曾為公主,所以賓客當中有不少老人,尤其是自幼生活在宮中的陵陽公主,定是見過她的。
以女子裝束現身,引人注目行動受限自不必說,日後隻怕還會有無窮無盡的麻煩找上門來。
陸棠舟又上下打量了商珞一番,倒也未再多言,“時候不早了,快些動身罷。”
逼仄的四方天地随着凹凸不平的青石闆路微微晃動,商珞與陸棠舟相距足有兩尺,呼吸卻仍是不自覺變得小心翼翼起來。
盡管從頭到尾,陸棠舟并未正眼瞧過她,可哪怕隻是有意無意掃過來的餘光,裡頭仿佛也蘊着細密的芒刺,似乎想從她身上捕捉些什麼,商珞沒有辦法裝作什麼也沒發生。
商珞本不想同陸棠舟擠在一處。
可為了能在宴會上露臉,她謊稱自己已經康複,實則雙膝仍不能夠完全彎曲。而陸宅到公主府足足要一個時辰,坐在外邊她顯然支撐不到那個時候;如今當着陸棠舟的面雖然也要強行彎曲膝蓋,腳底下到底有個支撐,不至于太難熬。
分開多日,商珞一時半會也摸不準陸棠舟心裡頭到底盤算些什麼。不過好在被這樣的目光鞭笞過太多次,她已經學會從最初的心跳如雷忐忑不安,到如今的面無波瀾心如止水。
這就好比在賭桌上打葉子牌,想要立于不敗之地,便萬不能叫對家經由容言行止推斷出自己的底牌。
陸棠舟就不懂得這個道理,才會在一手好牌在握的情況下叫她一次又一次咬住機會,節節敗退尤不自知。
陸棠舟心裡也一片混亂。
他以為他的妄念已經随着那幅被燒掉的畫灰飛煙滅了,可此刻再度同她咫尺之隔,胸腔裡的那團火又開始死灰複燃,橫沖直撞。
空氣仿佛一瞬之間變得稀薄,陸棠舟甚至都不知道要怎樣呼吸,才能不被她察覺。
他隻能竭力地控制自己不去看身側那道身影,可馬車狹小的空間縮窄了他的視野,他做不到視而不見。
視線擦槍走火,陸棠舟猝不及防撞上一雙黑黢黢的眼眸。
那雙眸子幽得得就像一潭死水,陸棠舟覺得,哪怕扔進去一顆石子,也掀不起一點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