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棠舟垂目凝睇,遲遲未有動作。
他的确有不得不拒絕的理由,這個理由也并不難于啟齒,但一旦公之于衆,便是欺君大罪——他之所以得以出仕,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陸秉謙鼓動其門生多年來在禦前潛移默化地吹風,自己早年間因推行新政樹敵無數,政敵挾恨報複,便污蔑他的獨子是“羅刹在世”,這才逐漸打消官家疑慮。
他與陸秉謙勢同水火,但一筆寫不出兩個陸字。
“陸禦史莫不是樂傻了,竟連謝恩也不知了。”
顧清嘉的揶揄聲将陸棠舟喚回神來。
陸棠舟鄭重朝着主座深深一揖,“臣多謝殿下擡愛。”無論如何,陵陽公主待他,至少是真心實意的。
說着,陸棠舟雙手将酒杯端起。
杯沿輕抵薄唇,喉結微動,琥珀色的酒液盡數滑入喉中。
“蘭亭風月”酒性不算烈,隻飲一杯,當無大礙。
趁着衆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陸棠舟身上,商珞暗暗将目光瞥向獨孤晉,正準備同他比劃,卻見獨孤晉正在同今日帶他潛入筵席的世家郎君附耳低語,目光不時瞟向陸棠舟。
瞧這模樣,似乎是同她想到了一處。
果然,陸棠舟剛一折返回坐席,那世家郎君便即端起酒杯,走到陸棠舟跟前。
“昔荀某偏聽流言,對禦史多有誤解,今日得觀閣下丹青妙筆,方知禦史胸中丘壑,感佩在心,願執君子之誼——”
說着那荀姓郎君拱了拱手,仰頭将酒飲盡,倒扣空杯,“不知禦史可願海涵,同荀某一杯泯恩仇?”
陸棠舟彎了彎唇角。
因飲酒之故,陸棠舟冷白如玉的面頰已染上輕雲般的绯紅,隻略一揚唇便似玉映朝霞,叫庭前新開的桃花都失了春色。
以至于隻有商珞注意到,那一絲笑意也無的眼底,掠過的微不可察的譏诮。
商珞一顆心起伏不定。在場沒有人比她更清楚,陸棠舟的眼神,用通俗點的話來翻譯,便是“哪裡來的貨色,竟也敢跳出來玷污我眼睛。”
若是平時,他或許還會克制些許,但他今日心情本就郁沉,又飲了酒,骨子裡的桀骜若是收不住,将心中所思所想脫口而出,不是沒有可能。
隻見陸棠舟骨節分明的指節扣起壺鈕,轉腕懸停。
酒液一線流光,與杯壁碰撞發出铮淙聲響。
在衆人的注視下,陸棠舟舉起倒得滿當酒杯,一飲而盡。
商珞提到嗓子眼的心也随着盡數入喉的酒液緩緩放了下來。
這位荀姓郎君一敬完酒,便有些世家子弟陸續端着酒杯來向陸棠舟示好。一則是看着陵陽公主的面子,二則這些時日以來他們或多或少也見識了陸棠舟的鐵血手腕,眼見強攻不克,便轉思懷柔。
陸棠舟壺中的酒是北涼烈酒,酒性極烈。
不過陸棠舟堅持的時間,也比商珞想象中要長。十幾杯過去,那雙桃花眼才隐隐泛起紅。
“霜葉......”
商珞以為自己癸水作痛疼出了幻覺,直到對上一雙流露着隐約祈求的深邃的眼眸。
像岸上垂死掙紮的擱淺的魚。
這樣前所未見的脆弱的陸棠舟,無疑是極具沖擊力的,以至商珞異常清晰地看見,她自以為固若金湯的信念被擊打得搖搖欲墜,塵煙四起,磚石簌簌而落,一塊一塊堵在心口,壓得她喘不過氣。
商珞掐了掐手心,強自鎮定心神。
隻有做了不該做的事才需要愧疚。她與陸棠舟之間本就是你死我活的關系,她算計他便如鶴食魚,乃是天經地義。
這樣想着,商珞假作不解其意地睜大眼睛。
陸棠舟已有些站立不穩,冷白的手背開始泛起青筋,手指更似要把酒杯捏碎一般。
直到陸棠舟目中赤色又泛紅了些,商珞估摸着火候已至,這才恍然大悟地端起酒壇子湊近陸棠舟。
“郎君,您壺裡邊沒酒了,小人這就給您滿上......呀——”
商珞一個趔趄,酒水盡數潑出,灑了陸棠舟一身。
“小人該死,小人該死!”商珞一面驚慌地用袖子擦拭陸棠舟衣袍上的酒漬,一面不住告罪。
“做事毛手毛腳的,成什麼體統?”
陸棠舟深深地看了商珞一眼,冷聲斥了一句,接着便以更衣為由,在商珞的攙扶下離開了筵席。
公主府的西南角有一處園林,喚作“瓊華園”。時值春日,園裡移栽的奇花異草争相競放,搭配着雕闌曲檻,假山曲徑的景緻,直瞧得人眼花缭亂,難分人間天上。
由于園内并無活水貫通,為防祝融之患殃及奇珍花卉,陵陽公主下令入夜園内不得舉燭火。
也因此,通常更漏初定,瓊華園便準時落鎖。今日之所以會例外,自然是驸馬與獨孤晉暗通款曲的結果。
更深夜靜,空曠岑寂的瓊華園隻聽得陰風的呼嘯聲,驚得樹枝沙沙晃動,恍若魑魅魍魉竊竊私語。慘白月色下,白日裡的姹紫嫣紅皆蒙上一層詭異的蒼白,映照在地上恰似鬼手參差,群魔亂舞。
“此處......究竟是何處?”
陸棠舟語音艱澀,每說一個字仿佛都要消耗極大的力氣。
“這個......小人也不知,”商珞懊惱地撓了撓頭,“這公主府實在是太大,繞着繞着就迷路了......”
商珞說着,四下張望了一番,抱怨道,“這麼大個園子,怎連個看守的人也沒有?問路也不知該找誰去。”
“郎君,”商珞面露關切地提議,“您如今面色瞧着實在是不大好,不若小人先扶您去前邊的假山,您先靠着歇息片刻,小人問清路後再回來接您。”
“不必了。”
陸棠舟渾濁粗粝的嗓音如霜刃刮過青石,每個音節都裹挾着刺骨的寒意。
商珞渾身一僵,尚未及反應,手腕便已叫陸棠舟死死嵌住。
陸棠舟一雙桃花眼翻湧着血海,迸射出銳利如鈎的目光在她周身寸寸逡巡,活像要穿透她這身皮肉刺穿她的心腸。喉間擠出的嘶啞氣音已然含混不清,仿佛擠幹最後一絲清醒:"是你......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