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昭從前不叫徐昭,甚至她那個時候沒有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名字。她原叫“招娣”,在那個偏遠的大山裡,數不清有多少女孩兒叫招娣,她到底是招娣還是隻是一個符号呢?
徐昭那個時候隻有兩件大事,一件是吃飯,一件是讀書。
她因為吃不飽經常憎恨她的父母,爸爸說她是賠錢貨,媽媽說她是白眼狼——因為她和别家的女兒不一樣,她要吃飯才幹活,不然就不幹活或者故意搗亂,村書記不讓他們故意虐殺女嬰了,殺又殺不掉,她成了家裡的怪胎。
關于讀書,那是唯一能讓徐昭安靜下來的東西,雖然饑餓仍舊讓她發狂。
但是一切帶有字的書讓她安靜并且沉浸進去。
理所當然的,在她之後,還有一個妹妹,叫“來娣”,更加不出意料的,撫養妹妹的責任落在了徐昭的頭上。
在自己都吃不飽的年紀,徐昭理所應當地将這個妹妹視作累贅,她經常“忘記”給她喂食,但是這個妹妹就像山間的一切植物和動物一樣頑強,她活了下來。
在稍微能夠說話的年紀,妹妹說的第一句話是“姐姐”,她很乖,不哭不也不鬧,徐昭讓幹什麼就幹什麼,她似乎知道此母非母,此父非父,隻認徐昭。
這份近乎尋找的求生欲潛移默化地改變着徐昭,直到弟弟出生後,徐昭才真正接受了妹妹的存在——她徹底孤立無援了,從此以後,家裡所有的食物和目光都将全部投向那個剛出生的小嬰兒。
她已經習慣了漠視和鄙夷,但還是本能地尋求盟友,她将目光投向了妹妹,幸而這個盟友還不算愚蠢,她吃什麼都很容易把食物轉化為脂肪。由此出去割草砍柴放牛的時候,徐昭不需要做力氣活了,妹妹全都能勝任。
在山間的時候,妹妹承擔了全部的力氣活,徐昭隻需要看書——那些書是用山裡面采摘的新鮮果子同隔壁小男孩兒換的。
這世界真是邪門,不想要學習的死活不想學,想要學習的卻無人在意。徐昭隻上過一年的學,那是她的母親剛生下她後,為數不多的母愛泛濫的結果。
看不懂字句沒關系,她找字典一個個字查,數學書看不懂沒關系,她把那些公式什麼的死記硬背下來,英語書一點也看不懂,她就整本書整本書的背。
作為妹妹幹活的回報,徐昭會難得的把自己的吃食給妹妹分——她知道餓肚子幹活的難受。
妹妹很聽話,一點也不介意自己幹活姐姐讀書,她似乎知道那是很重要的事情,隔壁老婆婆誇她和小牛犢子一樣能幹,屁股大以後好生養,這麼能幹活,以後一定能找個好人家。然後又說徐昭打小脾氣就古怪,以後嫁不出去她爹媽總要發愁的。
徐昭認為那不是什麼誇人的好話,妹妹看姐姐面露不虞,自然沒理人家。
漸漸萌生逃離的想法,是在有一天半夜,媽媽大半夜被人喊起來,她生了三個孩子,也有過生孩子的經驗,被人請過去接生——住在山窪的李嬸子發動了,大半夜山間燈火通明——那是許多燃起來的火把組成的長明燈。
那也是徐昭對母親改觀的第一次,家裡面自稱爸爸的老男人對母親呼來喝去,動辄打罵,母親是個懦弱的女人,那天,母親卻使喚了李家上下五口人,李家還是家裡頗為富庶的一家,平日裡李家人看人都眼高于頂。
本來沒人喊徐昭去,徐昭自己悄悄爬起來去看了,妹妹幹了一天的活,掙紮兩下沒起來,最後沉沉睡去。
可是那一夜,母親揮斥方遒,徐昭先是生了雞皮疙瘩,随後心随着那一聲叫喊堕入冰窖中。
那些人——包括她的母親——高聲道,是個帶把的!是個帶把的!老李家有後了!
李嬸子突然出血啦!
保小!保小!
可憐哦!生下來就沒媽啦!
……
死人了,但是無人落淚,那個帶把的小嬰兒被抱了一圈,男人們心滿意足,女人們也許笑了,也許沒笑。
反正天大抵是冷的,不然徐昭怎麼感覺四肢僵硬?
在山間初升的朝陽和一地的鮮血中,徐昭從未如此明确過自己想要逃跑的決心,她要離開這裡!她本來隻是想熬死父母,繼承那一個破房子,但是她現在曉得了,除非她擁有這所有的山脈,則她不會快活。
但無人在乎她快活與否,她得離開,叫自己快活起來!
打那以後,徐昭不再整天看書,她經常消失,留妹妹一個人幹活,就是妹妹也生出怨怼來,她晚上睡覺的時候故意給徐昭撓癢癢,也不說怎麼了。
最後才小聲問,“姐你是不是要一個人自己悄悄離開,不要我了?”哪怕是徐昭親妹妹,她也能感覺到徐昭那一身近乎殘酷的冷漠。
“我當然會離開,但我我會帶你一起離開,再說了,沒你保護我,我怕不是半路就被壞人打死了。”徐昭抱住她。
妹妹無比慶幸自己有一把子力氣,擁有能夠把食物最大限度轉化為肌肉的能力。
徐昭在這山裡長大,她無比熟悉這座山,但是再遠處她就不熟悉了,她花了一天的時間跑到了最遠的地方——鎮子上。
她胡亂轉,知道了什麼叫做汽車和火車,好消息是這個小鎮子上有火車。
她回家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了,大晚上的,爸媽拿着藤條坐在院子裡,父親的臉上的憤怒掩蓋不住,是那種家裡牛半路跑了的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