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仍無知無覺地捧着那禍根,雀躍而來:“靈珠我同你說——方才碰見個夜叉要欺負我……不說也罷,我碰見個人生得同你好像,極漂亮,說是叫作敖丙,我想同他嬉戲,卻不意一圈将他打出了元身,索性……”
他牽住靈珠不斷顫抖的指尖,恍覺眼前神魂大恸不穩,關切道:“哪兒難受麼,靈珠?”
他一捏,手裡玉白的顔色霎時淡去許多;他擡眸,望見靈珠垂下眼,喃喃隻道:“是了,怪我,怪我。”
料想哪吒是苦于靈珠囿于室内,欲要給他尋些玩樂,卻偶遇了他的半魂之軀。敖丙魂體已是長大模樣,與肉身年幼樣貌不同,哪吒并未将他認出,但也心生親近,有意玩鬧。
奈何哪吒此世未受管教,又離了靈珠神智難明,魔氣殺意乍盛,加之敖丙念在他一副孩童模樣犯了輕視之誤——于是哪吒誤殺了他,又對生命毫無憐憫,一心為自己的親人好友贈禮,便将他抽筋剝皮。
誰又知乾元山金光洞太乙真人門下的靈珠子,竟是魔丸轉世呢?
靈珠作為魔丸的缰繩,至今已有多年……未料出了這般事故。
前世因愛封塵的愧疚在今世如海潮卷來,即便有哪吒勸慰,父王疼惜,他仍是當自己是個盛放靈珠的器物,若他并未占去靈珠,若他不去占據靈珠……
大抵帶着記憶來到今世,便是在警告他莫要占他人之物。
今世龍族天庭相處不如前世那般你死我活,他也能卸下那重如山嶽、深似底獄的責任了。
……也罷。
靈珠與魂魄粘連,若要剔除靈珠,隻有魂飛魄散。
如今看來,自己那半魂約莫已是身死銷盡,既如此,他魂魄不彌,肉身損毀,難以長留世間,不若物歸原主,兩邊都落個安生。
哪吒似有所感,無端一陣心慌,魔氣微漫出眼眶:“誰敢怪你!我替你将那人打殺了去!”
敖丙撫着他的臉,将他的魔氣盡數掩藏,眸光溫柔:“哪吒。”
如同靈珠與他靈魂永契一般,魔丸的所在也必是他熟悉的那個哪吒。
——即便換了一世,靈魂卻是熟悉的,你仍是我的摯友,隻是忘記了當初罷了。
他阖眼,濃睫下緩生一墜赤色的淚,輕輕道:“此世龍族交好天庭顯赫,父王憐惜寵愛于我,必會禀天庭降罪于你。戰場殺敵可也,但切莫再生無辜殺孽……獨我一人足矣。”
我總不會怪你的。
哪吒懵然搖頭,似是覺得隻握指尖不夠,跨上前捉住他的手腕,勉笑道:“哪來的道理,你分明——靈珠?!”
“我不忍心……”
手中遽然一空,眼前玉人随即神魂破碎,化作零星微光撞進他額心,徒留少年望着掌心消失的龍筋,感受體内蓦然充盈的靈珠之力,朦胧中靈台清明,茫然失措,幾步奔出門外。
“你在我腦袋裡麼?靈珠?”
——錯否?
“……可我為何聽不見你聲音,靈珠。”
他失魂落魄,路過帥府門前,母親招呼詢問,卻全然未入耳,匆匆趕向适才的海邊,心中思緒雜然不清,隻曉得聲聲喚道:“靈珠,靈珠……”
望海許久,少年聰慧,終是明晰:“……原來是我殺了你麼,敖丙。”
——錯矣。
及至後來龍王齊迫,李靖懦弱,他道不累父母百姓,剔骨削肉還之,願身歸黃泉,恰可複見友人。
話畢,哪吒忽覺自己無法開口,眼睜睜手中自發地提起被李靖因不忍而棄下的劍來,他陡然心生一陣滅頂的恐懼。
不知何人附身,半含絕然半含衷,鋒刃冷洌洌剜入腹中。
他神魂被護在另一人孱弱的魂魄裡,竟絲毫不覺疼痛,當即便失了生氣。肉身卻仍在對自己處以酷刑,唇中含住一縷發,死死抿緊,顯是痛極。
“對不住……哪吒。”
額前驟然出現了藍色的魔丸印,微弱地閃爍,直至肉身失去生息。
12.
哪吒昨日記憶彌缺,每每思及這般情狀,愈發心神動亂,如今敖丙就在眼前,隻述說幾句便難抑魔氣,霍然放開敖丙的手,站起踉跄幾步。
他不願對他生氣,隻對自己怒極恨極:“我自作自受,你替我又是何苦!”
敖丙已許久未見過他這般克制又失态的模樣,慌亂地起身:“那算是我殺了你,靈珠也并未還于你,你不必……是我有私心。”
哪吒脫口道:“可你的私心,卻烙得我心疼。”
敖丙怔怔望着他。
哪吒無言。
他心下自嘲:他天生殺器,神力不凡,卻徒有本事,自恃正義;身負劫難,缺乏教誨,不計後果,更無敬畏。他殺死夜叉無感,他殺死敖丙無感,他抽筋剝皮無感,甚至他為自己的殺孽付出代價時,執意要将自己刳腸剖腹,削肉剔骨,還于父母,不累百姓,仍是對“生”之一字朦胧無感,才被選作封神之戰裡無心無情的紛争重器。
活着不過是有一口氣,肉身疼罷歸于黃泉,死了也就蒙昧了去。
——彼時他心中無悔,他心中更無愧。
與靈珠的相處格外快意舒坦,魔氣收斂得當,盡數刻入神魂之中,直至靈珠自盡破損,記憶流連而随靈珠神魂飄離。
敖丙恰恰又在封神之戰後重歸身旁,記憶神魂即觸即融,當年遺憾欲歸欲忘,以緻哪吒肉身成聖後總有一道缺處,連帶着神魂裡的空缺一同抓心撓肝似的折磨,引得蓮台之上的紅衣天尊時有恍惚,夢魂驚寤,惑思溯回,仍不堪顧。
——此刻他心中有悔,他心中有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