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其實在幽精一魂現身在此處時,哪吒便已猜到了許多事情。
哪吒能做到好似重啟三界一般将他們盡數投入今生,還能忍受割裂魂魄之苦,以僅僅一魂之力存身世間直至今日,并且救下了所有人,便已證明了他的能力。
也證明了他的心性,似乎在孑然一身後,已離那個小小的魔童相距甚遠了。
——魂魄分割必定是自己所為,前世天命未成卻連累親朋,今世宿命依舊不可轉圜,但他可以一面将命數歸于本體,循規蹈矩走完那些劫數,隻殺不渡,另一面去拼命救回親朋無辜,隻渡不殺。
但一芥分魂,又是如何替本體渡生,瞞過天命?他手上必定還有别的東西,但他有所隐瞞,料想是有所顧慮。
哪吒所知甚少,仍是不解,但分魂較他成熟,又不會害他,便暫且按下,繼續捋順思路。
魂魄分割後便難以重新結合,除非心神動蕩、情緒激動,魂魄本就有缺,如此更是不穩,在外的魂魄便可通過這個機會回到本體之中,雖不可避免地傷魂,但好歹能夠補全。
直至塵埃落定,分魂借敖丙之力逐漸歸于本體。不順利的後果,無非就是分魂與三魄皆魂飛魄散。但若是一切順利,神魂至多受損小半。
按他的性子,絕對是一瞧這有可能成,好罷,幹了!
敖丙行動力頗強,分魂為他遮掩,于是他裝作複生出現在封神台,思忖着自己一小小星君,如何面見中壇元帥,卻未料到他竟自己送上門來,便将計就計,上前搭讪他。
思及此處,哪吒不由得啞然失笑。
他那時又沒有前世的記憶,與敖丙的交集似乎隻有那一根龍筋的關系,便隻能以此為話題。
——敖丙的确覺得十分棘手,他心裡是久别重逢的喜悅,不能相認的哀傷,但他又是理智而溫和的一個人,遇見事情絕無逃避的意思,更何況哪吒恢複記憶才是大事。
他正掙紮着如何搭話,分魂在他神識裡道:“怕什麼,還不趁機斥他一番?”
敖丙道:“可我對着你那張臉斥不出來。”
分魂:“……”
他一時不知應該先嘚瑟大笑幾聲,還是先着急本體。
“反正就諷刺他,最好打起來,即可試探記憶,又能引他情緒起伏。”
敖丙若有所思:“情緒起伏是麼?”
分魂糾結地思來想去,覺得敖丙适合那種溫和的諷語,慫恿道:“那你……”
話音未落,便聽敖丙文質彬彬地一擡手一行禮,十分平靜地道:“大抵是小仙被你抽筋剝皮時,碎魂魄裡沾上了些。”
分魂:“……咳。”天賦異禀啊丙丙。
他簡直要為本體默哀了,但他唇角笑意剛咧一半,突然想到了事情真相,發覺敖丙是實際上是在刺他,隻覺膝蓋中了一箭,笑不出來了。
被抽筋剝皮的龍的确是敖丙。
但那是被哪吒分魂魂附于身上的敖丙。
33.
哪吒将手中的海螺捧在手裡,侃道:“這下不敢吹了,成了他心髒,怕把我分魂吹死。”
分魂本來從他影子裡偷偷溜到敖丙腰間赤珮中,方便與敖丙貼在一起,聞言忍不住氣道:“你把自己吹死了,小爺我都沒死。”
敖丙正湊過去細細打量那海螺,聽見他憤然暴露出熟悉的自稱,又覺腰間墜玉一暖,指尖戳了戳那珮,笑道:“你們不是同一個人麼?”
兩個哪吒異口同聲:“我才不認。”
敖丙擡了袖子掩口,笑得渾身顫抖,哄道:“好好好,不認就不認——噗。”
他笑罷,靠在哪吒身邊,溫聲道:“你莫擾他歇息,我來為你從頭道來罷。”
哪吒垂眸望他,隻見白衣仙君微微側首,藍發如天海交接,盈盈雲蔚一簾,灑落身旁紅衣之上,仿若穹山置橫斜,碧濤偕朱霞,豔豔一覽入目。
眉目如畫,一同往昔。
34.
敖丙擡手接過那海螺,随手敲了敲。
海螺與另一人的指節相碰,輕輕的響聲悄悄砸在今世多年以前的沙地上。
本體今日大抵是在練功,并未前來此處,分魂哪吒在他肉身成聖、塵埃落定前一向不敢靠近,唯恐多生事端。
他将左旋的海螺捧在手中,沉默許久,吹起了自己的魂心。
他隻是魂體,沒有氣息,但海螺依舊發出了沉悶的響聲,像是魔息蕩起了風,風吹動了魂心海螺裡翻得最高的浪,浪尖有一條名為敖丙的龍。
水面忽然起了漣漪。
分魂哪吒望着九灣河裡緩緩浮近河岸,沐浴于夕陽散灑、波光粼粼之下的藍鬃銀龍,鼻頭一酸,恍惚間一低頭,水鏡明映之中望見自己,竟是滿臉淚痕。
……我就知道你會回來的,隻是我等得有些久罷了。
不過殘命一條,隻待如願今朝。
分魂哪吒匆匆忙忙凝實了身軀,挺直了腰,擡手抹了一把淚,唇邊揚起一弧笑,卻是怯怯然地擡頭去瞧。
銀龍化作白衣無瑕的少年,沒有鬥篷,沒有躲藏,眉間單純而溫和,并無陰翳,不存愁容,是他期冀的模樣。
敖丙迎過來,壓抑着莫名的熟悉,盯着分魂哪吒的臉,目不轉睛地問道:“你為何有這個海螺?為何流淚?你……是誰?”
分魂哪吒此刻距他三步,面對連珠炮般的問題,隻是痞痞地笑道:“你太好看了,我忍不住。”
敖丙惑然地一歪頭。
——分魂走近一步。
“我知道你也有個一模一樣的海螺,我們互換,可否?”
敖丙險些立即答應,好歹還是止住沖動,道:“為何?”
——分魂再走近一步。
他解釋道:“因為我吹了這個海螺,還哭得很慘,你千裡迢迢從龍宮跑來安慰我,所以我們是朋友了。”
敖丙并未吐槽這般草率的交友,心裡湧上一陣高興,道:“我名敖丙,你叫什麼?”
分魂哪吒将他面容細細描摹,再也忍不住那僅僅一步的距離,撲上前緊緊抱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