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與此時陳塘關内的敖丙分魂不約而同地并未說出真名，卻都以行動交托真心。

哪吒将自己的魂心遞進了敖丙手中，開着玩笑道：“我名字很難聽，你别笑我……我叫魔丸。”

亦是敖丙唯一的、最好的朋友。

——共徂岐山，慆慆不歸。自我不見，于今千年。

35.

直至某日，本體哪吒為避暑入河洗澡，七尺紅绫晃動水晶宮，還與夜叉起了沖突，敖丙忙自請懲治擾動深海的罪魁禍首，前往九灣河水面。

一道聲音響起在耳邊，穩重中暗藏焦急：“若是我說你将有殺身之禍，你願意将你的元神抽出，落入一副重塑的身軀中麼？”

敖丙此刻并無靈珠，不是本體魔丸的對手——他分明是帶着靈珠前往此世，魔丸依舊随着神魂落在本體中，靈珠本該落在敖丙龍軀中，此時卻不知去向。

“你說什麼？”敖丙察覺那聲音是從随身攜帶的海螺中傳出的，一時有些怔愣，還未反應過來。

“你信我。”摯友低聲，似是飽含痛苦，“敖丙，求你信我。”

敖丙怔住，脫口道：“我自然是信你的。”

“好。”

敖丙浮出水面，因着前面那番話，此時反倒猶豫起來，擡眸望去，見一六七歲的小童饒有興緻地喝罵巡海夜叉，童聲清脆。

殺身之禍？莫不是這孩子給予的？

敖丙忙喊道：“小鬼，放開他！”

那孩子提着夜叉的領子，擡頭望來。

敖丙駭然，竟覺此童與自己摯友面容七分相似——或者說，仿若他摯友幼時樣貌。

哪吒本體目光落在他臉上，逡巡在他額上龍角邊，肉眼可見地興奮起來，眸光璀璨如奔火烈然：“我叫哪吒，你——報上名來！”

“孤乃東海龍王三太子，敖丙。”

他始料不及，眼見那乾坤圈劈手砸來，忽聽見摯友低聲喚道：“敖丙，來。”

迅即一瞬刺痛，他被一個溫暖懷抱緊緊擁住，将他變回了元神龍形，那懷抱轉瞬即無，将他遠遠一推。

敖丙奮力轉頭一看，竟仍有一個敖丙留在原地，敏捷地撲上前躲開，将夜叉踹入海中救下之後，反應不及，被倒飛回圜的一圈砸得殺滅了去！

他駭極，銀龍圈作一團，被藏在遠處一朵魔焰紅蓮之中，藕身漸漸煉成，結實如真軀肉骨。

他仍對方才發生的事未反應過來，隻愣愣地遠眺着那尊與他摯友樣貌相似的殺神。

那孩子眉眼桀骜，卻也天真，擡手收回乾坤圈，望着無聲息的龍屍，疑惑地上前撫摸搖晃，似是在思索：不動了麼？

本體哪吒思考幾息，竟有些怔然，搖搖頭，往家行了幾步，忽然黑氣惑眼，有了主意，又折返回來，興緻勃勃地将那身軀抽筋剝皮，才返身離去。

分魂哪吒在龍軀中咬着牙，尚存微弱一息，死命硬扛劫數，混亂得不知身外何物，隻覺天旋地轉，無休痛苦。

縱然通曉宿命，他此時竟覺一陣遍體生寒的驚惶。

龍筋上血肉淋漓，灑落漸無，尚存些許河畔的蓮花清香，随着本體哪吒歸家，瞞天過海，迫他自戕。

36.

混元珠吸收日月精華壯大己身，魔丸從此而生本就強大，更何況通天太師、哪吒天尊什麼變不得？

結合敖丙龍身的氣息，帶着前世的能力，借助着一件絕密的法寶，扮演敖丙，騙過幼年的半身、騙過所有人、騙過天命劫數，對他來說輕而易舉。

“此子生于醜時，正犯了一千七百殺戒。敖丙，你是第一道。”摯友聲音除卻些微氣喘，依舊穩得予人安心：“我不能救你，卻能替你。”

……可你的确救了我。

敖丙感受了一下與他原身别無二緻的新肉身，知曉他早有謀劃，一時無言，半晌道：“事到如今，你還以為我看不出他是誰？”

魔丸雖化火蓮懷抱着懼然的龍，未變出人形，但不妨礙他為敖丙即答：“他是我。”

敖丙：“你是誰？”

魔丸交托真名：“……李哪吒。”

敖丙追問：“何故殺我？”

魔丸喉中艱澀，應道：“他無心。”

——無心殺你，亦無心憐憫。

敖丙默然，無怨無恨地凝視着虛空，但魔丸将他的目光一覽無餘。

藍鬃如細浪柔柔地一浮一動，銀白的龍鱗瑩潤如初，滴血未沾。

魔丸猶豫許久，久到敖丙以為他不會答，然而他遽然在蓮台上化出人形，三頭六臂神相盡出，一雙在身前合十，乾坤圈從他手上旋出，環在敖丙龍尾。

混天绫在升騰的魂火中飛擾，一如他紛亂的心，難以受神性壓倒。

哪吒阖眼：“是我無心。”

所謂天命劫難，即便有所不同，卻從來難避。

抽筋剝皮之刑，他魂附龍身生生受之，而敖丙則契合于早早備好的藕軀之中，任由龍筋随本體而去。

如此才能将殺劫随他此事引渡過去，真正替敖丙渡過這道屬于哪吒的劫數。

隻是他依舊憂愁，哪吒本體身上竟能感應出靈珠力量，難不成靈珠也在本體周圍？

他心念流轉，似有所感，擡手探查身旁小龍神魂，隐隐已有猜測。

銀龍長尾卻默然繞上他魂體裸露出的精瘦腰腹，淚珠子滾落他肌膚，溫涼得引人發顫。

……我把他惹哭了。

哪吒分魂從思緒中清醒過來，帶着苦笑歎了一聲。

幸好，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