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啧”了一聲,忽然擡手一彈指,不動聲色地将幽精魂心一把砸進本體神識之中。
旁觀者觀之,敖丙似乎并非全然無意,成敗在此一舉了哪吒!
本體哪吒恍惚一瞬,極富侵略性的赤眸好似狩獵一般,一刻不停地攫取敖丙面容上所有微小的變化,脫口道:“倘若你有了心上人,你會像這般摸他的臉麼?”
分魂十分穩重地為本體喝彩:好,莽上去了!
敖丙倏然将手抽回來,滿目驚駭地定定看着本體哪吒,似是終于确認了什麼,歎了一聲。
哪吒瞳孔一顫,回過神來,面對自己極盡珍重之人,戾氣霎時一斂而空,竟是自己也不清楚方才的情緒從何而生,心裡的愧疚、後悔、懊惱、哀傷、恐懼,頓時一股腦地點燃,如山中野火一般蔓延開來。
他觸雷般後仰避開,大喘氣地按着自己瘋狂起伏的胸膛,狼狽地側過臉去,低聲欲要解釋道:“敖丙,我……”
哪吒話音未落,忽然被抓着下巴,不容反抗地掰了回來,怔怔地望着眼前彪悍得仿佛要強搶中壇元帥回宮、一改天庭謠言蜚語的愁容美人,藕腦袋裡融作一團漿糊。
差點忘了敖丙也是動如雷霆的人。
隻見敖丙無奈地一手捏着他的下巴,一手繞到他身後給他拍背順氣:“冷靜了麼?”
哪吒回過味來,好似被調戲的良家少男一般,本來就沒褪下過顔色的臉更紅了:“冷,冷靜了。”
敖丙反倒陡然肅容,沉聲道:“元帥,我勸你深思熟慮,再作權衡。”
哪吒被他言語的拒絕疏離之意,駭得面色紅轉煞白,但他更在乎敖丙,正要焦急地哄他莫要動氣,卻被敖丙捏他下巴的手一擡,捂住了他的嘴。
敖丙與他對視,眸中席卷風雨,勉力壓抑着情緒,極力維持面無表情,繼續道:“因為我不能确認,你若是知曉是我先心懷不軌,卻仍不知悔改隐瞞于你,你還會不會堅定你的回答。”
分魂驚得張開嘴。
本體瞪大了眼睛。
除非敵人喪盡天良,或是哪吒不慎受傷,他鮮少見敖丙露出這副冷峻如冰的模樣,可見他也懷着莫大的決心。
但是——悔改什麼!這有什麼好悔改的!這算什麼!
他前世心動的記憶能追溯到他三歲生辰宴上敖丙凍住他的火尖槍呢!
他心裡隻覺有一個答案呼之欲出,期待的同時卻又隐約不滿——這是他早早就想說的話。
縱使如此,他卻不敢由着本性率然反抗,亦不敢違逆心上人的意思,不敢扒開捂住他嘴唇的手,故而無法解釋。
連頭發也像被打濕一般垂落下來,軟趴趴搭在肩後,隻睜着一雙濕漉漉的眼睛,滿含委屈與安慰的意味,就這樣望着敖丙。
敖丙見狀,聲音很快軟和下去,漸漸艱澀起來,氣聲顫顫之中,像是在自白深藏許久的心意:“哪吒,前世我亦是不想讓我的死将你桎梏,但那種情況下我之死已成定數,料想你必定會來尋我,我便爬起來去破陣,想讓你少因我受罪,想死前見你一回,想着我又虧欠于你,該如何還你才能算清這筆賬。”
敖丙深吸一口氣,繼續道:“我思來想去,最後竟是渴望就這般因果糾纏下去,永遠也還不清,竟是狠毒地不顧你的痛苦,希望能被你永世銘記,盼着能被你擁入懷中,就算是屍體也好。”
他的眼淚簌簌然落下來:“那時我才知曉,我原來是想,作那吻在蓮上的荷露。”
二人互相都是總覺虧欠,卻在此時才惘然明白了此中緣由,種種舍身也要做到的補償,不過都是因着一個“情”字。
44.
——破第一重黃河陣時,敖丙在想,被三霄偷襲之前,哪吒說的那句話。
“天底下我最離不得你。”
可一語成谶,命途杳杳,命數将近,離不得又如何。
——破第二重時,敖丙忽然很想念父王,他想,他還是未能完成龍族的使命。
“我當這靈珠,也太失敗了。”
那個念頭又複返而來,若哪吒作為靈珠,随并未重傷的太乙真人回了闡教,或可職任先鋒官,大展本領,随意施為,哪吒是不是就不會落得這個孤單無助的下場。
——破第三重時,敖丙在想,他們打敗無量那一日,哪吒在海邊等到了黃昏。
“因為我們都太年輕,不知天高地厚。”
他浮上水面,二人都望見了對方同樣遮掩得粗糙的哭痕淚意。
心中永不會忘卻那一刻哪吒少年形态顯露無遺的傲然之姿,風華無雙的驚世容顔。
——破第四重時,敖丙憶起他們投胎轉世後的重逢與初見。
“我們是朋友了。”
赤子丹心,不打不相識,相識猶恨晚。
天雷下掌心相貼,仿若重歸混元,隻覺無限滿足。
他有點想念哪吒掌心的溫度,方才與三霄拼命時,連最後一次都沒有握住。
——敖丙留在了第四重。
“我恍覺方才都是走馬燈,所幸回光返照之際,等來了你為我開的蓮,和浴血而來的你。”
闡教總說天命。如此說來,這天命很是仁慈,又好生殘忍。
敖丙隻喊出一聲“哪吒”,未盡話語與哪吒之名被天命從中割開,即使殘軀已被罡風陣力剖心刿腹,他卻無論如何也已吐露不出肺腑之語。
“也許我自己也知曉我太自私,留你一人在世間,還要給你無望的念想,便湧上一團血,堵塞住了我的惡行。”
——分魂哪吒搖搖頭,替未完全恢複記憶的本體回答。
“不,我甘之如饴。”
當初就這樣成日念着父母那幾聲“吒兒”,念着敖丙那一聲“哪吒”,熬過了孑然一身的日子,挨過了一千七百多年,撐到了如今,見到了你們。
當初毫無記憶的本體遇到你的分魂,也依舊違背殺性,愛着你。
便覺得一切都值得了。
45.
紅衣烈烈的魔神顫着喘息,紅着眼眶,斂起一身真率灑然的性情,沉默而安然地坐在椅子裡,百般憐惜地擡手,拭來一捧冰涼涼的淚。
……第三次。
“直至如今,我心懷别樣的心思,卻以朋友的身份卑劣地癡纏于你,汲汲營營喚醒你神魂中缺失的愛欲,還望元帥莫要受我蒙騙……早日看清我僞鄙的為人,再決定對待我的态度。”
你分明壓抑成本能,誰都不知曉。
哪吒搖搖頭,他像是信徒一般,狠命壓下浮上面容的狂喜,虔誠地仰頭問一個雙方心知肚明的答複:“你那時想說什麼?”
敖丙指尖撥開他垂下的亂發,俯首吻在他額心魔丸印上,聲音很輕:“我心悅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