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迦勒忽然覺得自己動彈不得，一隻無形的手箍住他的雙翼，将他拉近到巨龍跟前。
祂看到天使的眼中，第一次流露出恐懼之色，但他沒有尖叫，沒有顫抖，而是迅速将全部力量注入到劍中，又通過劍加固了頭頂的法陣。
“米迦勒！”
巨龍噴吐出火焰，首先熔化的是天使金翼，那點點滴滴的金色粉塵飄飄蕩蕩，最後像一縷陽光，消失在無邊無際的空曠之中。
米迦勒……
接下來，該你們了。
法陣已經牢固，可諸天使還是學着米迦勒的樣子，将自己全部的力量注入其中。巨龍轉向他們，将龍息毫無節制地輸送，畫出一道巨大的火環，整片天空都被映成紅色。
當最後一位天使耶利米爾的身體也化作金粉，一張無形的天羅地網終于煉成。油盡燈枯的巨龍亟需尋找新的火山補充能量，卻發現，自己被困在了這座該死的城市上空。
無論它的身體如何左沖右突，都無法突破這張無形的巨網。它悲憤地哀鳴着，惱怒地沖撞着，卻隻能一次又一次确認自己已是“籠中之雀”的事實，無處可逃。
它隻好将怒火灑向地面。
“給我長矛！”
崔斯坦支撐着從地上爬起來，英俊的臉上鮮血淋漓。
“可是，陛下……那些天使……”
“别廢話，給我長矛！那些天使為我們争取了機會，難道要讓他們白白犧牲嗎？”
他不知從哪裡尋來一輛戰車，又解下幾匹無畏的戰馬拴在車上。
“駕！”
他一手持長矛，一手拉缰繩，呼喊着沖向那龐然的黑色巨物。
他想起先知告訴自己的話：你是祂欽定的君王，你要向祂證明你配得上祂的信任。
他的手腕上系着一條白布，那是他從先知衣服上扯下來的，是他的護身符。
戰馬一路狂奔，馬嚼子上浮起白沫，它們被缰繩抽打着、催促着，奔向那可以預見的死亡。
巨龍就在前方，它血紅的雙眼已經發現他，它張開的大口中，有暗紅的熱氣正在彙聚。
崔斯坦半蹲下來，一手撐住車軨，放松缰繩，另一隻手緊緊握住長矛，舉過頭頂。他必須把握住時機，他想讓自己的葬禮之火，也能将龍一同焚盡。
巨龍的頭顱低下來，張開大口迎接他，鋒利的牙齒上，裹滿散發硫磺味的唾液。他能看見它喉嚨深處的紅光，他知道，時候到了。
他腳蹬戰車，奮力躍起，那一刻，他第一次體會到飛翔的滋味。手中長矛破空處，風兒發出嗖嗖的悲鳴，他感覺自己的卷發被向後抻，被拉直，仿佛有無數雙手想把他拽下來，可他偏偏就要逆風而行。
他将自己全部的分量都壓在這杆長矛上，孤注一擲。
他感覺自己撞到一個堅硬的東西，聽見長矛碎裂的聲音。
他的身體正在迅速下墜，他能聽見風聲在耳邊呼呼地嘲笑。
他摔在一塊石頭上，震碎了骨頭，疼痛向四肢百骸放射開來，他聽見戰車被巨大的腳爪碾碎，戰馬發出驚恐的嘶鳴，刺鼻的硫磺氣味撲面……
他想：我讓祂失望了……
不，我沒有失望。
他聽見一個聲音在自己腦内響起，感覺到柔和的光芒落在自己的眼皮上，就像趴在窗邊午睡，被溫暖的陽光喚醒。
他睜開眼睛，看到巨龍的怒火并沒有落到自己身上，有一雙皎潔無瑕的翅膀籠罩在上方。
随後，他看清了那人的臉。
“約書亞……？”崔斯坦的聲音在顫抖，“是你嗎？我的先知，我的摯友，我的約書亞？”
那人的臉上，也籠罩着一層朦胧的光暈，讓他看起來無比聖潔，無比高貴。
不，我不是你的約書亞，你的約書亞已經不在了。
“敢問您是？為什麼和他長得一模一樣？”
那人笑了笑，他的笑容動人極了，仿佛能在寒冬臘月裡催開春天才有的花。
别問傻問題。
那人展開雙翼，飛上高空，巨龍也立刻追随而去。
灰暗的天空驟然放晴，仿佛就因為他的來到。陽光自法陣的間隙漏下，像千萬道金色的絲線，所有的光芒彙集他一身，仿佛為他穿上一件光做的戰袍。
崔斯坦聽見自己身後的人們在高叫：“快看！是白神！”
“白神來救我們了！”
“陛下說的沒錯，祂果然站在我們這邊！”
白神……
祂自光芒中抽出寶劍，那是一柄雙刃長劍，一刃為光，一刃為冰。劍尖直指法陣中心，就像收傘一樣将法陣收下來。
那些五光十色的光束，瞬間軟化為一張柔韌的大網，劈頭蓋臉将巨龍壓在下面。它發出痛苦的嘶鳴，拼命想要撕開一個破口鑽出去，可那些銳韌的光線卻像牢牢粘在它的皮膚上一樣，越纏越緊，甚至勒進鱗甲，痛不欲生。
祂和巨龍一同回到地面，後者是重重砸在地上，因為光網纏住了它的翅膀，而祂則是輕巧地落地，沒有激起一顆塵埃，就像陽光灑落那樣靜谧無聲。
不過崔斯坦卻發現祂的腳步有些踉跄，不似剛才那般穩健。祂将長劍插進地裡稍作支撐。
“您沒事吧？”
他立刻掙紮着爬起來，要去扶祂。
别過來，别動。
他讨厭這種腦内的聲音，别人都聽不見他聽到的話，搞得他以為是自己神經錯亂。
我要……我要與它做個了斷，我得保證它再也不能傷人。
祂張開雙臂，長劍随即騰空，光線在劍尖彙集，形成一個巨大的光旋。
地面開始塌陷、碎裂，土壤向後退去，海洋分開兩邊，火山被連根拔起，露出灰白的岩石，那是大陸的骨架。
我要罰你，因你傷害了我的子民，也因你體内已有了那叛亂的種子。今以此劍作為鑒證，日後你若再度傷人，則許執此劍者将你斬殺……
祂将長劍插入龍的牙床，與那些參差交錯的龍牙融為一體。
巨龍哀鳴着跌入為它掘好的深淵，帶着那把雙刃長劍一起。地面在它頭頂合攏，樹木重新生長，綠植爬滿山坡。一切，仿佛又回到災難發生之前。
仿佛隻是做了一場可怕的噩夢……
崔斯坦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他的眼睛離不開那個擋在身前的人，卻又不敢真的上前。
“您……還好吧？”
很好，多謝關心。
祂在騙人，祂怎麼可能好？源源不斷的金色靈流正從祂的身體裡逸散出來，飄向浩遠高渺的天空。
祂手中沒了長劍，身體失去支撐，搖搖欲墜地站着，仿佛風一吹就會飄散。
崔斯坦顧不得考慮觐見神明要用哪種禮數，冒冒失失地上前想去幫祂。
别過來！
祂周身煥發出耀眼的光芒，與剛才相比卻有些昏黃。攜着這光，祂緩慢地離開地面，像一顆行将就木的恒星，正在釋放自己最後一點餘晖。
躲在這光線中，祂用全天下都能清晰聽見的聲音說：崔斯坦，我的孩子，你是我在人間的利劍和戒尺，是我欽定的君王，願你恪勤匪懈，福澤綿長……
無論幾世幾年，我向你保證，你都能一眼從人群中認出我。
最後一句，祂又換上了那種隻有他能聽見的聲音，像是耳邊的絮語。
而後，光芒驟然散盡，夜色彌漫開來。
崔斯坦久久駐足在原地，仰望着光明消失的地方。
遠處的群山陷入深藍的夜色，黑色的鳥群展開雙翼劃過天空。人們開始收拾廢墟中的殘骸，他們将傷員擡上牛車，又挑選出尚能使用的器具一并裝了上去，相互扶持着返回城内。
“陛下，回宮吧！戰争已經結束了。”他聽見一名将士對自己說。
“你們先回去，我還想再等一會兒。”他目不轉睛地望着越來越晦暗的天空。
他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天邊隆隆的雷聲由遠及近，暴雨即将來臨。緊接着，他看見刺眼的天裂從四面八方朝他逼近，像神明擲下的怒火，剛好在他頭頂炸開。
天空下起瓢潑大雨，混着泥水沖刷過他的雙腳，他依舊固執而決絕地站在原地，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那光明消散的地方。
是你！都是你的錯！
他聽見一個陰冷的聲音在自己腦内響起。這一次不像是耳邊的絮語，而像有人拿一根冰錐釘進他的耳膜。
“您又是誰？為什麼說是我的錯？”他聽見自己在與那聲音争辯，“白神祂去了哪裡？祂還會回來嗎？”
那聲音發出譏笑：白神已經死了！他為了救你，為了推遲人類必然的滅亡，不惜用自己所剩無多的靈，與命運做了交易。
崔斯坦雙膝跪地道：“求求您告訴我，要用什麼樣的方法才能救祂回來？我願意付出一切代價，哪怕是我的生命！”
你的生命？噢，你大可以留着你的生命。實際上，他懇求我不要傷害你，如果這是他最後的心願，我又如何能拒絕？不過，我也可以把這，當做是對你的懲罰。我是陰影之神，司掌着死亡的力量，從今天起，我要奪走你的死亡，讓你和我一樣永生永世地活着，活在一個沒有他的世界，永生永世經受這種折磨。呵呵，多麼諷刺，一個不朽的神明死去，卻換得一個凡人永生。
末日浩劫，始神與龍之戰，時年已不可考。黑神攜魔龍為禍人間，衆天使協力阻擋，殒命。後，白神持雙刃寶劍，将魔龍永鎮深淵，其靈逸散，遂退而閉關，不問世事。史稱“無神紀元”。——《珀迦托雷的曆史》佚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