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宇金殿，流水花園。

午後的陽光落在宮殿的屋瓦上就像貼了層金箔，花園的碎石小徑被曬得發燙。一條小溪橫貫整座花園，一直流向宮牆外。沿溪走，會看見一棵百來歲的橄榄樹，矗立在花園的中間，傘蓋蒼翠，枝繁葉茂，主幹魁梧，頂天立地。

他坐在高高的樹梢上往下看。先是瞧見一雙光着的腳，接着是腳下一張人臉。

那人站在樹下仰頭望，面孔卻是一團金光，看不真切。

而後，他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頌禱：

以神之名，令汝為王。

賜爾桂冠，莫辱榮光。

他不由得跟着念了一遍。

他隐約覺得自己像活了一萬年那樣蒼老，可身上的皮膚為何還是孩童般光潔？

他想到樹下去和那人在一處，于是雙手一撐從枝上跳下來。

腳下的土壤卻驟然龜裂，萬丈深淵迎面撲來。他再想抓住剛才那根樹枝，卻是已經夠不着，身體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拖拽，直向那地心深處。他想大聲呼救，張口飄出的卻隻有支離破碎的咒文——

以神之名，令汝為王……

“不！”

約書亞從夢中驚覺，渾身汗涔。

床頭的報時鳥口銜一枚太陽形狀的鴿血石，倒映着連通潘瑞戴斯偉大心髒的時鐘鏡。

現在是天堂日的第十九小時，換算成人間通用時為周一早晨七點。

他一拍額頭，幸好，沒有遲到。

這裡采用的是一套不同的計時方式，以潘瑞戴斯之心從大熾到微明的周期為一個天堂日，換算成人間通用時約一百六十八個小時左右，也就是七天，每個天堂日的長短可能略有不同。

約書亞迅速翻身下床，赤腳走進衛生間洗漱。

十分鐘後，他換上一件白色汗衫，外罩橙紅色發光背心——沒錯，就是你想的那種，環衛工人同款。

花五秒鐘照鏡子，理理頭發，整整衣領，撥正胸針，準備去上班。

剛開門就撞上一條飛犬。

“汪嗚~”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等了半天沒動靜，約書亞才敢慢慢睜開眼，原來那條飛犬隻是短促地朝他吠了一聲，便拍拍翅膀飛走，并沒有受傷。

飛犬是潘瑞戴斯的信使，在這一層很少見。據說大清早開門就撞見一條是大吉之兆。

約書亞想：那是不是說明我今天要走狗屎運啦？

走了幾步，到對面共享站借了一隻翼式背包。

翼式背包就是長翅膀的背包。在這個鬼地方一切都有翅膀，上到來自潘瑞戴斯的大天使，下到一條狗、一隻書包，全都有翅膀，唯獨人沒有。出門基本靠飛，很近的路偶爾可以步行，不過這裡的路不好走，一不留神就會掉到下面去。

所以像約書亞這樣的小職員，隻有通過租借翼式背包來代步，每月算下來，也是筆不小的開銷。

背上背包，調整好肩帶，讓它的場域覆蓋自己全身，摸到左右兩側的操縱繩，輕輕往下一拉，翅膀呼地就張開了。

今天這對翅膀居然是灰色，看起來有些髒髒的，也不知是哪個倒黴蛋背着它去過天氣區。

路過懸浮咖啡館，他逗留一會兒，收起翅膀進去點了一份拿鐵配熱狗做早餐。

翼式背包非常輕便，尤其适合直線飛行，直升、直降、懸停都非常靈活，可一旦要轉彎——那就不是一般的噩夢。

畢竟翅膀不是長在你身上，它隻是通過場域與你的思維意識聯結，換言之，就是用意念駕駛翼式背包飛行。這種聯結并不是特别穩定，在執行複雜指令時尤為突出，所以又添加了兩根操縱繩作為機械輔助，但在轉彎這件事上仍是很難把握尺度。

所以生活在這一層的“背包鳥人”們，甯可選擇上上下下地避讓，也不願轉彎。

約書亞右手拿着咖啡，嘴裡叼着熱狗，左手閑閑地拉着操縱繩，靈巧地在一大群上班趕路的職員中穿梭。說來也奇，今天的翼式背包雖然顔色醜了點，飛起來卻格外輕捷靈便，仿佛跟自己心有靈犀一樣。

遠處的通天塔上，擴音器循環播放着：“歡迎來到靈魂赫柏！”

那就是他工作的地方，也是生活在這一層的所有人工作的地方。

或者該說，所有靈魂？

約書亞忽然想起昨晚的夢。

怎麼又是這個夢？

他最近常常做同樣的夢，就是那樣坐在樹梢，然後跌落深淵。都說夢是人的潛意識，他可以理解那種下墜的感覺來源于遠離地面的恐慌，可夢中出現的那個無臉人是誰？那段奇怪的禱文是什麼意思？他又為什麼能脫口而出？

賜爾桂冠，莫辱榮光……

“當心！”

眼前就是赫柏通天塔的水晶幕牆，他差點像隻鳥那樣撞上藍天的倒影。

大門在下面很遠的地方，收起翅膀下落倒是一眨眼的事，就是一會兒還要坐電梯上來，而電梯……懂得都懂，是社恐星人的地獄。

約書亞不想見到的“梯友”可太多了：比如神奇動物研究所的喬治，他曾經不小心弄壞了他設計的考拉原型機大腦，導緻人家最後隻能拿一枚平滑的小圓球替代，一舉使得這種毛茸茸的可愛生物成為哺乳動物裡最傻的傻冒；再比如祈禱回應部的大美女露娜，他回絕了人家的追求，卻好死不死挑在她祭日那天……

繞着通天塔飛行一周，他找到自己辦公室的窗戶。

小湯米每天都是第一個到，也許因為他還是新人，沒有養成另外兩個老油條的脾性。

他隻有十四五歲，生得柴了吧唧，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要瘦小。一頭栗色的小卷毛，灰眼睛，鼻梁上布滿小雀斑，看起來就很内向，實際更加内向。

他兩星期前才到這裡，死因是看見幾個混混欺負一名女生，于是這個平日裡連自己被欺負都隻能忍氣吞聲的小夥子就勇敢地站出來，結果英勇地犧牲了。

約書亞飛到窗口朝他拼命揮手。

小湯米原本在發呆，他至今仍感覺很懵。畢竟自己前一秒還在學校附近的一條小巷裡被三個比自己年紀大的男孩掐着脖子，耳朵裡全是女孩的哭聲，想着一會兒回家要怎麼跟父母交代這一身淤傷，下一秒就來到了這裡，坐在這間辦公室，約書亞的對面。

“歡迎來到珀迦托雷！我叫約書亞，靈魂打撈部第七小隊負責人，這裡是赫柏，世界上唯一的亡靈事務受理中心……”

“快點放我進去！”

窗口手舞足蹈的“鳥人”把小湯米從回憶中拉回來。他羞愧地垂着頭，立即起身給他開窗，畢竟大清早摸魚發呆被領導抓了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