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上的女子穿着駝絨大衣,戴一副誇張的墨鏡,金黃色的卷發藏在歪戴的貝雷帽下,大衣的領子豎起,遮住半張标緻的臉。
她正橫穿街道,一輛不起眼的黑色轎車停在路邊。
人行道上的電子顯示屏正在滾動播放一則新聞,她在屏幕前站住,略一低頭,讓墨鏡沿着鼻梁自動滑落,然後從鏡框上方打量着屏幕上那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
新聞播報員用字正腔圓的音調說:"據悉,該女子自稱安娜,有一名同夥,兩人假冒亞眠某鋼鐵廠股東身份,混入本周早些時候在所羅門集團總部召開的一場私募晚宴,并通過欺詐的手段卷走多位投資人資金。目前,警方已在調查兩名女子的真實身份,也呼籲知情人士積極提供線索……"
一名過路行人也停下來加入她,專注地盯着這條新聞,末了點評道:“都是些資本家,這點錢對他們來說是九牛一毛,就這也值得上新聞?現在寫新聞的都是些什麼白癡?"
他一邊絮絮叨叨,一邊搖頭晃腦。女子回頭與他對視一眼,但由于墨鏡的關系,他沒有認出她就是電視新聞裡的那名女騙子。
"外面黃磷病人這麼多,政府也不知道管管。公立醫院都不收治,說收了也治不了,還對其他病人是隐患,我呸!其他病人是人,黃磷病人就不是人了?有錢人可以花錢把自己弄進專門的治療機構,可憐的窮人得這種病就隻能自生自滅咯!也不知道龍肉最早是出現在誰的餐桌上……”
他一邊說着,一邊大幅度地揮動手臂,像個醉漢那樣搖搖晃晃地朝前走,也不在乎是否有人聽見他的話。
女子望一會兒他的背影,歎口氣,重新戴上墨鏡,彎腰鑽進汽車。
汽車一路駛向城外,沿途的風景越來越冷清,行人逐漸稀少,最後連建築物也稀稀拉拉起來,隻有一大片一大片光秃秃的田野。大約一小時以後,她将車拐進一處荒涼的大門。
這裡本該是一座莊園,門口斑駁的牌子卻顯示這是一所學校,隻不過組成校名的鑄鐵字母已經脫落。
莊園占地面積很大,有一大片綠色山林和清澈湖泊,一棟灰撲撲的老舊大宅坐落于山坡頂端,似乎已經有很多年沒有進行修繕工作了。天空下起了蒙蒙細雨,大宅青灰的外牆在雨水的濕印下深淺斑駁,像麻風病人的皮膚。
汽車駛過一條漫長的坡道,最後停在大宅門口。她下了車,冒着雨三步并作兩步躍上台階。
大宅裡很熱鬧,幾乎熱鬧得有些嘈雜。穿白大褂的醫生和護士走來走去,房間裡傳出孩子的哭鬧,以及成年人的痛苦呻吟。
她邊走邊脫下大衣、帽子,換上一件式樣樸素的粗呢外套,小跑着追上一名穿白大褂的男子。
“醫生,他們的情況有好轉嗎?”
“西格莉德夫人,很難說。我們幾乎嘗試了所有辦法,可病情還在惡化。目前看來最有效的療法仍是冷水浸浴,但也不能将病人一直浸泡在水中,因為一來療效會變得越來越差,二來會導緻皮膚潰爛。”
“那現在有什麼是我可以幫忙的嗎?”西格莉德迅速在旁邊護士遞來的消毒液裡清洗了雙手,戴上手套和口罩。
“西格莉德夫人,我本人雖然十分感激您将自己的學校提供出來,作為治療黃磷病的場所,您的行為十分高尚。但我不能替這裡所有的同事做主,我已經聽到有人在考慮離開,到薪資更高的機構去。恕我直言,您如果想把這件事繼續做下去,救下更多的人,就需要更多财力、物力、人力,最終,我擔心您會入不敷出啊!”
"沒關系,錢的事情,我來想辦法。”她顯得十分從容,臉上并未露出一點擔憂之色,“您先忙,我去病房看看能做些什麼。"
西格莉德朝裡走去。走廊兩旁的房間——不難看出原先應該是教室,因為在每間房的最前端都有一塊黑闆,上面如今寫滿了各床病人的最近查房時間和醫囑事項——密密麻麻放滿了病床,護士在其中穿行,有幾位年紀看起來特别小,大概隻有十四五歲。
"西格莉德夫人!"
一名小護士看見她興奮地跑過來。西格莉德摸摸她的腦袋說:"對不起,你本該是來上學的,現在卻要你照顧病人。"
小護士仰起臉笑嘻嘻地道:"沒關系,這些都是我們應該做的。等這場疫情過去以後,我們還可以繼續在這裡上學的,對嗎?"
西格莉德嘴上說着“對”,心裡卻十分苦澀地想:以後,還不知道有沒有以後。
她拍拍她的背,小護士繼續忙碌去了。她自己走近一張床邊,彎腰檢查病人的情況。
病人蠟黃而憔悴的臉上擠出一絲虛弱的笑容,他用嘶啞的聲音問:"夫人,我是不是要死了?"
西格莉德擡頭看了眼黑闆,對着床号找到他的信息。這名病人的病程已經到了最後階段,不過,依靠着每兩小時一次的冷水浴,他硬生生挺過了三天。
她對着病人的耳朵輕聲說:"不會的,你已經堅持了三天,隻要再堅持一天,或兩天,病就會好了。你先閉上眼睛,很快就會有護士推你去冷水浴。"
從病房裡出來,她隻覺身心上壓着千鈞重擔。她急促地深呼吸幾次,然後快步登上樓梯,走進她的祈禱室。
娜塔莎終于結束了與崔斯坦搭檔的一天。
在她心裡面,約書亞那個見色忘義的家夥恐怕早已将自己昔日編排的壞話都學給他聽,因此有所準備,崔斯坦多半不會讓她日子好過。誰知,要麼崔斯坦是個不記仇的,要麼是約書亞良心發現守口如瓶,總之,他看起來對自己在背後搞的那些小動作毫不知情。
而且,她竟然還有些明白頭兒看上他什麼了!
約書亞本來與他們約好帶小湯米回完家就來找他們會合,結果過了中午他還沒出現。而娜塔莎見手上的任務已經完成大半,便在精神上有些怠惰,想先在車裡補一覺——正巧彼得最近加班回家很晚,她總是到後半夜要醒一次,醒了就再也睡不着,睜着眼睛到天明。
誰曾想,半夢半醒間,她感覺到車子在移動,周圍有風,就奮力把眼睜開一條縫。一個溫柔深沉的男聲傳進她的耳朵:“睡吧,沒事,這裡有我。”
她便不再反抗睡意,又昏了過去。等她再次醒來,發現自己正躺在後座上,身上蓋了條毛毯。而駕駛座上坐着崔斯坦,他竟無師自通學會了駕駛雲霄飛車。
他從後視鏡裡瞧見她蘇醒,朝她禮貌又和善地一笑:“我看你累了,就想盡量不要吵醒你。”
娜塔莎看了眼腕表,她也就睡了一個小時多一刻,然而此時他們已經走在回程的路上。她低頭看看剛才枕在自己腦袋下的包,裡面是裝今天打撈上來的靈魂的罐子。拉開拉鍊初步數了數,又核對了名單,發現全齊了。也就是說,在自己睡着以後,崔斯坦一人把剩下的活包圓了。
“為什麼不等我睡醒一起幹?”娜塔莎問。
“約書亞說等他那邊忙完會來跟我們會合,可他一直沒來就說明他可能遇到了麻煩。我想早點處理完我們手頭的事情就可以趕去找他,看看他有什麼需要幫忙的。”
在他身上似有一種無微不至的體貼,但分寸又把握得極好,不至于讓人感覺失了邊界,仿佛他天生自帶坦坦蕩蕩的氣場,做任何事情都有正當目的,沒有半點遮掩、保留,甚至沒有私心,就好像——
是神的旨意。
不過,還是沒有她的彼得好。娜塔莎心想。
可是,好景不長,接下來的對話,又讓她忍不住将剛積累的好印象丢個精光。
崔斯坦說:“我明白過去是你一直在保護約書亞,以後有我在,你的擔子可以輕一些了。”
娜塔莎:“……”
在她看來,崔斯坦這句話無異于“謝謝你過去的辛勤付出,從現在開始由我接手。慢走,不送!”她心想:你才來幾天啊?老娘可是跟了頭兒整整兩輪的人!你以為你誰啊?要表忠心、争寵也不是這麼個争法,直接将别人的勞動果實抱走算幾個意思?
那一刻,約書亞成了娜塔莎精心澆灌的一棵白菜,一頭叫崔斯坦的野豬要來拱他,并從此宣稱自己對這棵白菜的主權。
“野豬”自知失言,急忙找補:“你誤會了,我不是那個意思。隻是你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男朋友,不可能在樁樁件件事上,都把約書亞放第一位考慮。但我就不一樣,我可以。”
娜塔莎:“……”你這寵争得還真是毫不拐彎抹角!
他們的梁子算是結得很徹底。
兩人第一個回到辦公室,四處打聽了一下,發現約書亞在米蘭達那兒,故也不着急,在座位上等。不多時,馬克和卡梅拉也回來了,約書亞、小湯米與他們前後腳,還帶回了新任務。
他将那張照片拍在桌子上。
隊員們都挨過來看。
"哇,好漂亮!可惜這麼早就上來陪我們了。"馬克嘴上表示惋惜,臉上卻露出憧憬的表情。
約書亞拿起一支筆在他頭上敲了一下。
"誰說她要死了?我們的任務不是打撈她。"
靈魂打撈部不打撈,那幹什麼?馬克一邊揉着頭上被隊長敲疼的部位,一邊财迷心竅地想:如果這活是額外的,那會有補貼嗎?
約書亞簡明扼要地叙述了事情的大概。期間娜塔莎一直盯着照片,手指摩挲着下巴,似乎在思考着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