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沒有回頭，而是繼續有條不紊地盯着屏幕上的内容，又将幾件需要回應的事件分派下去。

"大天使彼得，"天使長富有磁性卻毫無感情的嗓音忽然響起，"我需要你跟我走一趟。"

彼得又處理完一個祈禱，按下分派任務的鍵："去哪兒？抱歉，天使長，您也明白，我工作很忙，上面要求我把祈禱回應率提高到百分之五十，這裡還有大量請求我沒來得及處理，每時每刻又有新的祈禱層出不窮。所以恕我在您說清楚要帶我去哪裡之前，我一步都不會跟您走的。"

路易笑了笑，嘴角扯起一個僵硬的弧度，仿佛他整個人都是石頭做的一般。

"珀迦托雷紀律委員會希望你過去坐坐，有些情況想向你了解一下。"

"可以直接在這裡了解，我的大腦還是經得起這點一心二用的。"彼得還是沒有把眼睛從大屏幕上移開。

天使長用力握住法杖的手柄，上面的鳳鳥頭顱在他掌下閃閃發亮。

"你知道，在潘瑞戴斯律法戒石上，首要的十條之一，就是要求每個在這裡服役的靈魂，切斷與自己生前血親的聯系嗎？"

"再熟悉不過。"

"那你還記得，在成為大天使的宣誓儀式上，你當着所有長老的面，宣誓自己從此隻為潘瑞戴斯效力，盡忠職守，克己奉公，絕不會做出任何有違公平正義之事？"

"曆曆在目。"

"既然如此，那下面那個叫西格莉德的小丫頭又是怎麼回事？她的祈禱回應率為何會如此之高？"

天使長動動手指，彼得面前的大屏幕忽然一黑，所有光點頃刻之間消失不見，一張西格莉德笑容甜美的照片凸顯在黑色的背景上。

彼得凝視着這張照片，臉上浮起一個溫暖的笑。

哦，西格莉德，我永遠的小妹妹……

約書亞他們在祈禱回應部外被力天使攔截下來。

"為什麼不讓我們進去？我們有要緊事找彼得談談。"

"天使長在裡面，你們有什麼事比他的還要緊？"

還是晚了一步……

約書亞皺着眉頭思考還能如何避免事态進一步惡化，背後響起了米蘭達高跟鞋的聲音。

他見過平時米蘭達與彼得的相處模式，他倆也算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同事，而且靈魂打撈部和祈禱回應部都是赫柏通天塔内服役人數最多的部門，作為兩個相似度如此之高且沒有競争關系的部門的掌事大天使，他倆平時的關系就算說不上親近，也絕不能說敵對。雖然他并不清楚為什麼這一次米蘭達這麼快就把發現報上去，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米蘭達并不是會打小報告之人。

她可能有些過于嚴厲，有時候不近人情，但他見過她為自己、為小湯米破例的樣子，知道在心底，她是個很善良的天使。

“天使姐姐，還好你來了，沒有你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他大聲說着，撲到米蘭達面前，随後立即壓低聲音，"你就說你有話要傳給天使長，讓他們放我進去，我想辦法幫彼得逃脫，有什麼責任你就推給我……"

“跟我回去，别在這兒丢人現眼。”

米蘭達的聲音裡聽不出一絲回旋的餘地，她墨綠色的眼睛閃射着冰冷的光，就像生鏽的銅器一樣堅硬。

約書亞還想說什麼，卻被她揪着耳朵拖離了祈禱回應部。

他們走過一條長廊，在拐彎處站住腳，整個第七小隊都跟了過來。

約書亞護着被揪疼的耳朵防止她再動手："我就搞不懂了，難道你不想幫幫彼得嗎？畢竟是我們害他被紀律委員會發現的，如果早知道那個人是他，或許我們就不應該插手此時。等一下，你事先不知道是他對吧？"

米蘭達垂首不語，眼睛躲閃地看向窗外。

"你早就知道！"約書亞後退一步，吃驚地望着紅發大天使，"你知道還讓我去查？這到底是為什麼？"

米蘭達深呼吸一口，平靜地道："等你以後成為大天使就會明白，身為天使，最重要的事，是将維護秩序放在首位，永遠按部就班。"

眼淚滑出約書亞的眼眶，他搖搖頭把它們甩去："不，我見過你不墨守成規的樣子，我見過你維護我、維護小湯米，那時候的你簡直美極了！我從心底為自己在這樣一位大天使手下工作而自豪……"

他哽咽了一下，又繼續道："可你現在是在做什麼？為什麼你明知道那個人是彼得，是你朝夕相處的同事，是娜塔莎深愛的男友，你還讓我去查？你甚至不提醒我就監視我，讓我來不及在還可以挽救的時候打住。你是想讓我來替你做這個惡人嗎？你想維護秩序、按部就班，你想冷酷無情、大義滅親，行，那是你作為大天使的本分，但請别把我拖進去，請别把我的隊員們拖進去，别讓我們親手傷害自己最愛的人……"

米蘭達臉上羞愧的紅暈逐漸被憤怒的潮紅替代。她擡起眼睑，墨綠色的瞳仁尖銳地直視他，像一把鑲嵌寶石的匕首。

"約書亞，這裡隻有我是大天使，所以輪不到你來教訓我。"

她并沒有使用那種大天使在強調身份差距時常用的疏離空靈的"上神之音"，而是像往常一樣，用自己略比常人高亢的嗓音道："我說過，等你到了我這個位置，你自然就會明白。做大天使哪有那麼容易？身為執掌律法和秩序的管理者，他們沒有抹去我們的記憶，卻要求我們像一台冰冷而精确的秤，隻能做出最公平最理性的判斷，這怎麼可能？我們也是人呀，也有自己的一生，也有吃過的飯，走過的路，習得的經驗和認同的道理，我們怎麼可能做到完完全全公正？我知道有人會說初代天使就能做到，米迦勒、加百列、拉斐爾、烏利爾、沙利葉和耶利米爾能做到。可是他們都是白神創造出來的，他們是無根之水、飄渺之靈，他們從沒有經曆過人的一生，沒有父母配偶，沒有自己的孩子，他們無牽無挂，怎麼可能會不理性不公正？可我們畢竟不是初代天使，我們有我們需要保護的人！"

她閉上眼睛，聲音稍微軟化一點："我不指望你能完全理解我的做法，但我這麼做，确确實實是為了保護我們靈魂打撈部，甚至保護你，約書亞。潘瑞戴斯的信仰之基已經開始動搖，用不了多久，潘瑞戴斯之心甚至無法保持周期性的大熾。上面放出壓力，說要收緊任何可能會影響人們對白神信仰的因素，包括嚴查祈禱回應部的祈禱回應率，靈魂打撈部的打撈完成率和判決精确度。約書亞，你知道為了你下黑爾撈人，因為靈魂之書上一星半點的閃光就送人去潘瑞戴斯，還有上次幫助小湯米阻止他父親的自殺，我自己都已經岌岌可危！我在祈禱回應部的眼線告訴我，彼得也在收集關于我的證據，如果我不先出手，今天被紀律委員會抓走的人就是我，而一旦我被抓走，你們那些數不勝數的違規之事就會統統被挖出來，到時候你們一個也别想從紀律委員會出去……"

遠處傳來人聲，米蘭達及時刹住嘴。所有人都靜靜等待着。

不一會兒，他們看見四名力天使押送着彼得朝他們走來。大天使被剝去制服，脖子上套着抑制法力的粗重項圈，翅膀被銅闆夾在身後，樣子落拓而狼狽。

"彼得……"娜塔莎柔聲呼喚他。

大天使擡起疲憊的雙眼，愧疚地看了她一眼，随後立即垂下眼簾，避開她的視線。

女特工淚已決堤，她一向是無所顧忌的性子，哭着喊着上去搶人，力天使一把将她推回。

走過米蘭達身邊時，紅發大天使沉默地向他點點頭，眼神充滿虧欠，彼得沒有看她。

最後經過約書亞面前，彼得忽然擡眸盯着他，天藍色的眼睛似有話要說。

約書亞定了定神。

他探出意念的觸手，撥開千頭萬緒，徐徐鑽入大天使思緒深處，在那裡他看到一個閃着亮光的念頭，那是彼得此時此刻内心想要告訴他，卻由于法力被限無法說出口的話。

他說：替我照顧好西格莉德，以後的路，她得自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