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記得,海難發生的時候,他正獨自一人待在船長室裡。船身劇烈搖晃,他想出去看看,可房門卻被什麼東西抵住。他用雙手奮力敲門,舉起屋裡唯一一把椅子朝門上砸去,那看似陳年朽木的大門卻金剛不壞。外面開始響起此起彼伏的尖叫,他能聽見那些女人們在呼喚船長,可他面前的木門卻忽然變成一道無法逾越的天塹,将他和那些需要自己幫助的人隔開。于此同時,門的下沿開始湧進海水,速度極快,幾乎頃刻間就淹沒他的小腿。
他知道自己是不可能死的,誰讓他是“不死之人”嘛!此時此刻,他頭腦裡依舊隻有如何出去,如何幫到那些自己答應要幫助的人們。門這裡的出路已經被堵死,他又轉向了窗戶。
船長室裡有一扇朝着前進方向的玻璃窗,不過破損的船舷在側後方,從他的角度看不見。他舉起椅子狠狠砸向窗玻璃,那厚實的防風玻璃毫發未損,倒是椅子碎成了一堆破爛零件。正在這時,船身猛烈地倒向一邊,他被甩出去,後背貼在牆的高處,緊接着船身整個傾覆過來,甲闆跑到了他上頭,天花闆成了腳下的地闆,與此同時,船長室内所有的家具也都成了水晶球中的雪花,漲勢迅猛的積水已經淹沒了胸膛,崔斯坦感覺自己變成了一條被運輸的魚,颠來倒去。
更令人絕望的是,他聽見外面的呼救聲越來越稀少,最後隻剩下一片死寂。
海水已經漫到下巴,崔斯坦仰着臉,踩水浮至地闆下的最後一絲空隙。他以為自己是不會死的,或者說,他根本不怕死,他求之不得,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卻發現生的意志壓倒了一切。
他把鼻尖頂在地闆上,整張臉沒入水中,奮力将口鼻露出水面。
可很快,就連這最後一絲空氣都被抽走,海水湧入他的鼻腔,氣道立刻被千刀萬剮一般,海水流入他的肺部,生命便離他而去。
都說溺死之人如同做夢,崔斯坦想,自己大概也做了個夢。
夢中的自己不生不死,在這偌大的世界上幽靈一般遊蕩了許多時光。曾經清晰的記憶在此刻都突然失真,仿佛自己隻是個存在于夢中的意識,從生到死,從未醒來。
隻是這個夢,太苦,太漫長……
臨死前,他想自己是在水下,用無聲的氣泡喊出了一句話:你食言了,隻有我來找你。
無情的海浪,抹去了曾經在這裡發生的一切,隻留下一個可怖的名号——冥海。
還是在這裡,在這場無休無止的暴雨中,迷宮海的水位狠狠上漲,吞沒了東岸的寡婦灣,又在西岸的峭壁上啃了個大洞。
寡婦灣所在的海岸原本是座天然瀉湖,兩座蟹螯狀的半島深入海域,暗礁遍布,将這片世外桃源一樣的女性小城環抱其中,形成天險要塞。在這兩座蟹螯半島之外,東邊仍是險象環伺的迷宮海,無人敢靠近,但西邊卻是開闊平靜的錫安達海,過去曾是寡婦灣唯一的對外貿易港口,千帆競渡、往來絡繹。
在自然天父的盛怒之下,那些好不容易才逃到寡婦灣的女人們再一次面臨滅頂之災。潮水瘋漲,把這塊風口浪尖的小小陸地完全吞沒,再也沒有什麼迷宮海和錫安達海,隻有一片沒有邊界的死亡疆域。
風把她們的呼喊送到崔斯坦耳邊,一下子把他從執迷的情緒中拉回現實。
崔斯坦想,上次我沒能救下她們,這一次無論如何都不能置她們于不顧。
他翅膀一收俯沖下去,從水裡攔腰抱起一名昏迷老妪,又撈出一個險些被風浪甩在礁石上的少女。舉目四望,到處都是一片汪洋,沒有可以把她們放下的安全之所。
他看到驚濤駭浪中有許許多多呼救的手:“天使顯靈了,求求你,救救我們吧!”
他隻恨自己沒有生出三頭六臂,眼下他的懷裡已經滿員,他把昏迷的老太太往肩上扛了扛,又救起一位離他最近的女士。
正在這時,從遙遠的内陸方向,有一架不明飛行物直奔他而來。那東西長得完全不講道理,牛頓見了砸破棺材闆也要出來說道兩句。它的邊緣像被狗啃了一樣不規則,上方有兩片“營養不良”的撲翼,感覺無法承受住它巨大的身軀。
等那玩意兒離得近了,崔斯坦發現,它頭上居然還戴了頂毛茸茸的“小綠帽”,定睛一看,那居然是貨真價實的如茵綠草。
不明飛行物在接近他面前時減速,伸出一對鳍似的起落架,向水面噴出氣流,激起四個圓圓的水渦,居然穩穩當當地在水面上滑行起來。
“你好貪心哦,左摟右抱的。”
聲音從上方傳來,崔斯坦擡頭一看,見到了幾個熟悉的身影,是靈魂打撈部第七小隊的隊員們。
馬克手拿一個别緻的小方塊,似乎是遙控器,正指揮着不明飛行物。
“這是所羅門那台蓋亞原型機,我把它稍微改裝了一下,升級了動力系統,還……”他低下頭用食指蹭蹭鼻子,壓低聲音,“拆了幾件魔法道具,現在它可以一直就這麼飄着,不需要加燃料。我管它叫:馬克方舟,你覺得怎麼樣?把人都放上來吧。”
“這劉海又是幹嘛用的?”娜塔莎神情凝重地注視着那一坨小小的“綠帽”,對馬克的審美品位感到由衷的擔憂。
"這你就不懂了吧,想要生活過得去,頭上必須戴點綠嘛!"馬克大言不慚。
崔斯坦驚喜道:“你們怎麼來了?”
“還不是因為老大放心不下,叫我們來找你。”馬克一臉勞苦功高的倨傲,“幸好小湯米有一條搜救犬,否則這麼大的世界,誰找得到你?以後鬧脾氣離家出走麻煩先告知目的地謝謝。”
“約書亞呢?”
“他老人家沒空。如今人家已經是天使了,你指望他像我們一樣沒事跟在你後面當保姆嗎?”
幸好他沒來,要不然,真不知道如何面對他。崔斯坦心想。
養子走之前最後給他看的那段記憶在他心裡一石激起千層浪,他想不通自己何以會殺了約書亞,殺了這個他本應衆星捧月、視若生命的人。他甯願自己赴死,也舍不得傷他一點皮毛,可他卻舉起一把巨劍砍下他的頭顱,看他從一個人變成一件物品,一動不動地倒在萬丈高台之上,身下血色蔓延……
約書亞的記憶是一張白紙,而他又已答應了自己不再讀心。憑心而論,如果易地而處,當他發現自己和殺害他的兇手共處一室,還成為了最親密的伴侶,會不會感覺遭受背叛?會不會痛心疾首到無以複加?會不會覺得惡心?
崔斯坦不打算欺瞞他,但也不想讓他經曆一點點這樣的折磨,最好的辦法就是暫時不見,至少在他弄清楚這整段記憶的來龍去脈之前。
女特工看了一眼周遭海面,無數落水者在浪間起起伏伏,便催促:“人已經找到,要唠嗑回去唠,要論功尋賞找頭兒去要。現在快救人!”
馬克不合時宜地謹慎道:“我提醒諸位一句,我們現在的行為屬于‘違規幹預人間事務’,萬一被發現,回去是要到紀律委員會領罰的!”
“怕什麼,天塌下來有高子頂着。再說,我們的頭兒馬上就要成為靈魂打撈部的掌事大天使,你還不了解他麼?”
娜塔莎笑眯眯地斜乜了崔斯坦一眼:“最不濟,我們就說是被他拖下水的,我就不信約書亞會不罩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