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書亞大喊:“崔斯坦小心!有毒!”
上方的娜塔莎和卡梅拉同時出手,子彈和羽箭密如牛毛、遮天蔽日。
巨蛇沒有眼睑,在槍林箭雨下無處躲藏,竟叫卡梅拉和娜塔莎一人打中一隻眼睛。
盲蛇瘋狂扭動脖子,崔斯坦閃身躲過兩次悍烈錘擊,手起斧落。
斷頸處鮮血噴灑,猶如一頭無主的水管,巨大的蛇頭轟然墜海,炸起山高的水花。
“嚯,我們居然成了!這槍真不賴!”娜塔莎輕拍手裡的步槍喜不自勝。
卡梅拉卻有些沉默,她眉頭緊蹙:“有些不對勁,皮同剛才為什麼不張嘴?”
緊接着下一刻,那水下的眼狀花紋忽然一動,竟離開斷頸,直直地浮出水面。
“小心!”
糾纏在一起的雙頸旋開,一枚碩大無朋的頭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水下蹿出,張開巨口撲向約書亞。
毒牙出鞘,劍風凜冽……
在衆人來得及做出反應前,皮同已退回黑暗的水中。約書亞仍舊浮在半空,握劍的手垂在身側,看起來毫發無損,隻是衣服上沾了些許皮同的涎液。
崔斯坦五内俱焚地朝他飛來:“你沒事吧?傷到哪裡沒有……”
一句話才說一半,他就像一隻铩羽的飛鳥,一頭栽進黑沉如墨的海洋。與此同時,水下一道黑影一閃而過,快得幾乎不像是皮同這等體型會有的速度,将他卷入深海,連氣泡也沒有一個。
“不!約書亞……”
娜塔莎和卡梅拉都從高處降落,盤旋在約書亞消失的地方。海面黑沉,濃稠如剛研出的墨汁,參不透下面有什麼,她們就算再心急如焚,也知道刻舟求劍不會有什麼結果。
娜塔莎說:“我們還是先回珀迦托雷搖人吧……”
崔斯坦對她的提議充耳不聞,他雙目赤紅,似有一團天不怕地不怕的火裹住了他,一頭紮進水裡,看到前方有一串正在消失的氣泡,不做他想就跟了上去。
翼式背包有些礙事,直接脫掉,任它自己浮上海面。那串氣泡時隐時現,有時中間斷了一截,又在更深處重現。
四周越來越黑,天上微弱的星光再也穿不透頭頂固體一般的海水,五感漸漸失靈,清晰的隻有心中那個願望——
我要找到他!
我要救他!
仿佛是對他摯誠之心的回應,大海深處,忽然亮起一個微弱的光點,慢慢向四周散開,變成偌大一枚光球。
如果說大海是天空的倒影,那這枚光球,就如同高懸在夜空的皎月。
光球繼續向外膨脹,速度越來越快,最後形成一場無聲的爆炸。
但在崔斯坦眼裡,他隻注意到一件事,那就是在剛才爆炸的強光中,他拼命睜開雙眼,終于從深淵一樣大海深處,瞥見了那人的身影。
他逆着水流下潛,迎面而來的餘波像一道牆,推着他往上走,可他偏就不撞南牆不回頭。肺裡空氣用完了,他邊遊邊漏氣,鹹苦的海水灌進喉嚨,又澀又痛,可他甯願再忍受一萬次溺水的絕望,也不願舍棄眼前這一點渺茫的微光。
好在,爆炸的餘波不僅增加了他下潛的阻力,也将約書亞推向了他。他一把抓住他的手,抓住了,就再沒放開。
他沒能堅持到遊回海面,拼盡最後意志将約書亞甩到背上,就因缺氧而昏死過去。
當他的肺葉重因充盈了新鮮空氣而舒展,感覺濕潤又粗粝的海風刮在臉上時,他緩慢地睜開眼睛,驚訝地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了海面上。
他焦急地尋找約書亞,發現他就在自己身旁,白金色發絲柔軟地貼垂在頸側,翅膀濕漉漉地挂在兩脅。
等等,他剛才明明把翼式背包給解了,所以現在不是自己在飛,那會是誰?
他一擡頭,隻見一頭碩大的黑色豹子正叼着他的衣服,背後一雙黑霧凝成的大翅膀正吃力地撲扇着,一旁的約書亞身後,也有一頭相同的大黑貓,隻不過那頭更大、更威武。
大黑貓背上側坐着一位絕色美女,一席墨綠色長裙直垂海面,腰部有交叉羽翼狀的金色腰帶,領口用同樣的金色項圈系住,裸露着雙肩和整個後背。她發色烏黑,瀑布一樣披在身後,膚色卻比最冷的玉石還要白。
他聽見其他人叫她路西法。
“嘁,要不是自家天花闆漏水,你也不會想到上來看看。”娜塔莎尖酸刻薄的語氣裡隐隐有一種陰陽怪氣的撒嬌。
黑爾女王大方地接下了這半是事實、半是嗔怪的埋怨,朝女特工露出了一個具有挑逗意味的笑。娜塔莎立刻别過臉去,假裝沒看到,她便也從善如流地放棄了嘗試。
就在這時,約書亞終于醒轉過來,他看見了盯着自己的崔斯坦,也看見了正叼着自己衣服的大貓。
“路西法……謝謝你啊,又勞動你救了我一次。”他有氣無力地說。
路西法渾不在意地擺擺手:“舉手之勞。這大水漫進了黑爾城,我正想上來興師問罪,碰巧看見你和那位都漂在海裡,不省人事,就順手撈了一把,不足挂齒。”
“皮同呢?”約書亞剛恢複意識,就想起造成一切的罪魁禍首,睜大眼睛在海面上四下尋找。
“你是被炸傻了嗎?”娜塔莎搶在路西法開口前答道,“剛才你中毒落水後不久,就發生了一場大爆炸。皮同當時離你不遠,八成是被炸死了。”
“大爆炸?”約書亞努力回想了一會兒,這才隐約記起剛才發生的事。
皮同并未碰到他,正因如此,他揮出的劍也隻能斫去牠一雙毒牙尖。可那帶黏性的毒液卻甩了他滿頭滿臉——一定是他背後的傷口,毒素就是從那裡侵入——他正兀自感到惡心,卻被一陣突如其來的麻木接管了身體,刺痛接踵而至,好像他整個人都變成了一塊針墊,萬針穿心。
剛入海時,他一度因缺氧而精神恍惚,四周的一切都仿若夢境一般影影綽綽、煙籠霧罩,也就是在這時,一些似乎是塵封已久的記憶向他湧來。
他看到自己面前有一張檀木做的祭桌,自己明明就坐在後面,卻仿佛伸不出手。一個衣衫褴褛的男孩走了進來,他長着幼年崔斯坦的面孔,手裡舉着半塊粗麥面包,卻仍然掰下一大半,放在他面前的祭桌上,轉身離開。
半塊粗麥面包,與并排的其它精緻飨馔簡直無法相比,但卻是他全部擁有之物的一半。他聽見一個空靈缥缈的聲音在自己腦内炸響:“世人敬神,多有一求半願,崔斯坦則不然……”
下一個畫面似乎是少年的模樣的自己,穿着一件鑲金邊的白色絲袍,在宮廷的長廊裡疾行。他心裡有一條非常不好的消息,必須立刻去警告那個人,在他身後兩名殺手步步緊逼。他感覺有一股力量正在掌心彙集,隻需擡手便可輕而易舉地将他們屠戮,但他似乎有什麼顧慮,遲遲不肯出手。就在他快要被追上時,一個身影從斜刺裡閃出,将他拉到身後,比他稍許高壯一些的少年赤手空拳攔住兩名殺手的去路,朗聲說:“你們誰要殺他,須得先過我這一關……”
再下一個畫面,似乎與前面完全割裂開來,無論是年代、建築、服飾、還是習俗,都已經有了很大變化。他就像突然穿越到另一個世界,在這裡,他是個清瘦的青年,穿着一身死氣沉沉的灰袍,跪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身邊是一圈高高的座椅,一群身穿紅色法袍的長者端坐其上,卻像沒有城府的麻雀一樣叽叽喳喳。
“我看把他賣給薩默斯國王好了,薩默斯正在擴張領土,聽說開價也大方。”
“不,我主張把他留下來。諸位閣下難道沒有聽說過‘囤積居奇’嗎?像他這樣的能力,流出去是打破諸國局勢的殺傷性武器,而留在這裡不但可以确保天下太平,更可以使教會的收入源源不斷。試想,隻要我們放出話去,将把妖僧賣給某位國王,價高者得,多少國王就算自己買不起,也會處心積慮地阻止敵國得到他。到時候,我們豈不是可以坐收漁利?”
“可他到底是個定時炸彈啊!誰知道哪天突發奇想就把我們全都殺死,他看見過我們的臉,想想都覺得心慌。不如把他給賣個好價錢,扔給别人煩惱去。”
“不如賣給萊昂諾國王?萊昂諾生性軟弱,易于操控。這樣既能将他趁早出手,又能讓他仍為教會所用,可謂一石二鳥。”
“諸位閣下,你們不覺得奇怪嗎,為什麼示劍國王崔斯坦至今一點表示都沒有?甚至沒派人打聽過消息。難道他真以為自己的王國能永垂不朽?他滅了那麼多異教國家,要取他項上人頭的恐怕一隻手都數不過來。”
“或許他隻是不信我們放出去的傳言。”
“過于自負是一種傲慢。走着瞧吧,後面有他苦頭吃的。”
會議結束,他被穿盔帶甲的衛兵押送回地牢。經過門廊時,看見一輛雕飾華美的馬車停在門口。
衛兵将他拉到一邊,給貴客讓道。他鬥膽擡眼看了一眼從馬車上下來的人,那人分明長着和崔斯坦如出一轍的五官,他卻仿佛第一次見似的,心裡魯莽斷定他與其他買家别無二緻。
他匆匆朝這裡走來,腰間長劍撞擊着小腿。他扶住劍柄,在兩名衛兵前駐足,眼睛掠過他們寬闊的肩甲,直直落到自己身上。
“他就是那位傳聞中的‘妖僧’?”
“呃……是的,陛下。”兩名衛兵抖抖索索地承認,推搡着他趕緊靠邊離開。
他的臉上瞬間閃過一個極難懂的表情,像哭又像笑,猶如把經年累月的思念揉碎成一捧灰,再舂實壓緊成面上的一副不動聲色。
臉上雖無任何表情,聲音卻已止不住發顫:“慢着,去請你們大主教過來,我要買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