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絕罰之日,宇内動蕩。貴胄擁兵,僧儒舌戰,黎民黔首,心下惶惶。
聖座特遣苦修派使者周遊諸郡。足蹬破履,身披劣麻,渴飲霜雪,餓食苦根,以足當車,以手為楫,翻山渡海,使妖僧之惡為天下聞。又令戰争主教統帥親兵,取道聖城,東征示劍。
沿途一呼而百應,更有本國鄉貴,引私旅來投,東征之師,不斷壯大。
王禦駕親迎,兩軍交火于示劍王城。
對峙月餘,因猶不肯棄妖僧于不顧,緻軍心日渙,一潰千裡。王遂攜其人,遁入六月嶺。
——《示劍帝國覆滅史》佚名著
崔斯坦帶着約書亞,逃入六月嶺深處。
仍舊跟從着他的大臣隻剩下掌玺官波拿巴、掌旗官以利沙、市政官便雅憫,以及零星幾名仆從。
六月嶺深處有一座秘密行宮,說它秘密,是因為這座行宮建造在地下。時間往前推四百年,六月嶺曾是一片礫石遍布的荒灘戈壁。據說示劍王國的開國皇帝在登基之前曾流亡至此,在大漠裡困了整整六個月。此後,他就下令要徹底改造這片荒漠,挖水渠、引流水、種植被……經過幾十代人的努力,終于将荒漠變成了綠林。
将行宮建在地下是開國皇帝的個人意願,因為當年流亡時,他和一路追随他的先知無處藏身,就在幾塊高大岩石下的背風處徒手刨出一個沙穴,在裡面一躲就是六個月。所以在之後憶苦思甜的歲月裡,他便按圖索骥,遵照記憶中的方位造了間行宮。鮮少有人知道行宮的具體位置,因為六月嶺怪石林立,而且光從外形上很難分辨,一年四季,那些巨石的輪廓四時不同,甚至在一天中,也會随光照角度的變化而瞬息萬變。
那些在外頭喊打喊殺的人們不敢進入這片林區,裡面光怪陸離的景緻叫他們心驚,據說先王在建造行宮的時候,在周圍布置了許多落馬坑和陷阱。他們隻敢沿着森林外圍築起營帳,切斷他們一切可能的補給通道,直到把他們熬得彈盡糧絕。
這不是崔斯坦第一次遭遇背叛。在漫長的帝王生涯中,他曾經有過許多個孤立無援、衆叛親離、不得不逃進這座行宮的時刻,但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恐慌,從來不曾懷疑能活着出去。
隻是這一次,他無比倉皇,他帶着自己最珍惜的寶貝,那個支撐着他穿越無休無止歲月的名字。
他投鼠忌器了。
派出去的充當斥候的仆人把教會使節的話原原本本地複述給他聽:“勝利近在咫尺,國王和他的妖僧已經窮途末路,隻消再堅持片刻就能看見神聖的懲罰降落在他們頭上。天火将會燒盡他們的糧倉,毒蟲将會污染他們的淡水,他們會染病、饑馑,越來越虛弱,最後彼此蠶食,最後存活的那個,将會狼狽奔逃到我們面前,袒裼裸裎,露出他肮髒的器官,哀求我們将他正法,而我們也會給予他最後的仁慈……”
國王苦笑,不懂這短命苦修士為何會如此樂見其死,明明他們連面都沒見過。
他起身離開王座,走到後牆邊。整面後牆是一副巨大的壁畫,畫的是白神及六天使降服魔龍的故事。白神位于王座正後方,也就是整幅畫的中央,與大部分同類題材的壁畫不同,這位神祇的面孔沒有用一團金光替代,而是被細緻地描畫出了五官,卻又在臉上蒙上一層白紗,影影綽綽看不清容貌。六位天使環繞在祂身邊,近大遠小,最末端的兩位天使隻有真人大小。每位天使面前都有一面用金色顔料塗抹的光盾,仔細看時會發現,每面光盾的輪廓中都藏着一扇門。崔斯坦打開其中一扇走進壁畫。
門後是國王的卧室。造在地底的秘密行宮自然無法用地上王宮的形制來要求,這間卧室十尺見方,沒有窗戶,靠屋角四盞枝形落地燭台上的蠟燭照明。室内隻有簡單的家具,一張辦公用的寬大書桌,和一張被厚重帷幔淹沒的床榻。崔斯坦卻并沒有選擇其中任意一件坐下來休息,而是徑直又走到牆邊,伸手在牆上輕叩。
“我可以進來嗎?”
他安靜地等待着,一會兒功夫,牆上赫然開啟一道暗門,約書亞站在門後,手裡拿着畫筆和調色盤。
他的房間比國王的房間更昏暗,隻點燃了一盞燭台上的蠟燭,不過對他而言,是點燃四盞燭台還是一盞并無區别。他的房間中央放着五尺多高的畫架,一旁充當茶幾的椅子上堆滿了手稿和裝顔料的瓶瓶罐罐。
借着昏暗的燭光,國王打量着他的臉。
雖然終日不見光的地下生活不利于健康,但他的臉色還算紅潤,甚至有些充實的喜悅在裡頭。他在這幅一諾千金的作品中傾注了所有的專注和心力,甚至忘卻了流亡的不安。
他在心裡已經打定主意,這将是他的最後一幅作品,也将是最完美最盛大的謝幕。
“進來看看你的禮物嗎?”約書亞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