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珀迦托雷一樣,潘瑞戴斯也早已将黑夜放逐。
不同的是,潘瑞戴斯有貨真價實的地面,而且是壘土夯築,不是珀迦托雷那種偷工減料的障眼法,可以種菜養花,也可以漫步踏青。
“始神将所居之聖山劈碎碾末,均鋪于雲上,分六大區,皆圍繞球形心殿,以六基路伯命名。”在通識課上,羅德裡戈院長如是介紹潘瑞戴斯的來曆。
約書亞尤記得他說過,一條金色大河環繞潘瑞戴斯之心,不偏不倚地流經六個大區,金河中每一朵閃亮的浪花都代表一位曾經存在,後來隕落的天使。
他不知不覺就走到河邊,隻見這裡煙波浩渺,水平如鏡,與天色相接的水色中,倒映着星光點點,可這些繁星卻不會眨眼,隻是一個又一個靈魂的墓碑。
不知道米蘭達在不在裡面?彼得、維克多、瑞汶又會不會在裡面?
約書亞靜靜在河畔站了一會兒,注視着它凝光洗練地向前奔湧,那些星星點點的墓碑也就跟着如同過眼雲煙,一去不返。
他蹲下身,從河裡掬起一捧水喝,假裝這樣他們就能與自己同在。河水甘甜清冽,隐約還有股淡淡的乳香。
“是第一次來這裡吧?”
身後傳來一個聲音,約書亞回頭,見羅德裡戈正負手走來,步态悠閑,神情随和,不太像是要找他麻煩。
他松了口氣,微微欠身:“院長。”
羅德裡戈走到他身旁,面向大河,深深吸了口河面上清潤的空氣:“這裡的确是一處适合散心的地方,我常常一有煩惱就來這裡,什麼都不做,隻是坐在河邊,感受時間的流逝。”
約書亞明白長老不可能隻是來和自己談論風光的,便留了個心眼,安靜地聽着。
羅德裡戈指了指河畔的一張休息長椅道:“我看你申請了雙人公寓,家裡有人在等你嗎?介不介意同我一起坐會兒?”
約書亞搖頭,兩人一同走過去坐下。
河水阒寂無聲地流淌,那些如今安在的靈魂,都化為粼粼波光,柔照着他們的眼。
羅德裡戈說:“今天被路易吓壞了吧?”
約書亞沒想到他會和自己聊這個,愣了愣神,頭将點未點,最後還是決定什麼都不說。
羅德裡戈包容地笑笑:“我知道,他有時候做的是有些過火,仗着是天使長沒人敢說他,就一味地固執己見、一意孤行。我本人絕不贊成這種‘驚吓式’教育,但還是希望你能原諒他,因為他的确是這裡唯一的光系天使,隻有跟着他才能确保你的天賦不被埋沒。”
約書亞這才意識到羅德裡戈并非是來挖牆角的,他是真正的關心學員,擔心他們有棱有角,因一時意氣用事而斷送前程。
他忽然對眼前這位長老肅然起敬。
羅德裡戈道:“你初來乍到,有任何困難,若是覺得跟路易無法溝通,都可以來找我。”
他的目光飄向大河,聲音裡莫名帶上一把惋惜的調調:“但也不是什麼事都能幫上忙,比如你要是嫌這裡寂靜冷清,沒什麼活氣,那便着實愛莫能助。我一向勸谏路易,雖說潘瑞戴斯崇尚淡薄清靜,但清心寡欲不等同于無欲無求,你總不能指望所有天使都像我們這群老家夥一樣心如槁木吧?為什麼要放着好端端的場地不加以利用?聽聞人間有種天鵝船,形似巨鹄而靠人力蹬踏驅動,圖紙什麼都是現成的,我們何不弄個一兩艘出來放入這河中,大家閑時泛舟湖上,既能怡情養性,又不影響潘瑞戴斯的整體氣質,何樂而不為?”
約書亞:“那天使長同意了嗎?”
“不出意外地駁回了。”羅德裡戈望洋興歎道,“他有他自己的道理,而且颠撲不破。潘瑞戴斯是始神依照自己心中應許之地為藍本建造,其中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石皆不可擅動,更别提這條重中之重的大河。如果把這裡弄得跟公園似的,成何體統?”
約書亞猛然想到什麼:“您剛才說,這裡是始神依照心目中應許之地的樣子建造,那這條河,莫不是傳說中‘流淌着奶與蜜’的大河?難怪我剛才嘗了一口,覺得這水裡有股淡淡的奶香。”
羅德裡戈點頭:“正是。”
“可白神對自己所創的‘應許之地’的理解真的就停留在如此膚淺的層面上嗎?”約書亞接着道,“典籍裡對應許之地的描述就隻有一句話,‘終年不息地流淌着奶與蜜之地’,在我看來,這裡更像是對這句話字面意思的簡單轉譯和擴寫,絲毫沒有試圖領會這其實是件禮物。”
羅德裡戈認真聽着。
“真正的‘應許之地’,絕不應是眼前這番落落冷寂、不近人情的模樣,它應該充滿煙火氣。形形色色的種族部落在此比鄰而居,互不侵擾,又交流融合,也許會有摩擦,甚至鬧到兵戎相見,但最終都會化幹戈為玉帛,無所謂對錯,一切立場無非是選擇不同,但罪大惡極之人一定會付出代價,失道寡助……
“而那大河和平原,隻不過是第一塊鋪路磚,熱切地懷抱任何大刀闊斧的改造,無論是公園、醫院、劇場、學校,還是機場、鐵軌、船塢、火箭發射塔,甚至是茅坑、監獄、墳場……都不過是滄海桑田、世事變遷中人們留下的足印,那一個又一個足印連起來鑒證了曆史,也見證了他們曾經在此度過的漫長歲月。慢慢的,神賜之壤應許之地将淡出他們的視野,隻記得這是他們自己的土地,自己的家。”
如果一步一個腳印向前,都是朝着希望和光明進發,即使将神明抛在腦後又有何妨?
約書亞最後總結道:“所以我認為,這裡并不是白神所建,而是有人刻意照搬了史書典籍中的那句話,或是出于對始神的敬畏不敢對細節做任何調整。綜上所述,羅德裡戈院長,我認為您可以做您想做的任何事,無論是在大河裡放天鵝船還是把這裡改成公園。”
羅德裡戈笑起來:“你果然很聰明。我一時不知該嫉妒路易,還是替他難過。路易第一次收徒便碰上你這樣天賦異禀的學員,可日後在許多事上,你們都會莫衷一是。”
正當約書亞和羅德裡戈坐在湖畔長椅上探讨應許之地的深層内核,位于珀迦托雷靈魂打撈部的辦公室裡,第七小隊的成員們剛結束一天辛勞的工作,回到這裡集合。
娜塔莎掃了一眼人數,立即警覺起來:“崔斯坦呢?”
馬克:“沒和你們一起回來嗎?”
卡梅拉:“他說去找你們了。”
小湯米:“過了中午我們就再沒見過他。”
早上出發時,娜塔莎按照慣例讓所有人分頭行動。她和馬克向來各自為政,小湯米和卡梅拉則喜歡如膠似漆地黏在一起,崔斯坦起先是單獨行動,後來在古示劍王城遺址附近與小湯米他們相遇,便結伴同行了一陣,順道幫他們解決了幾個難纏的靈魂,午後他說要去找娜塔莎和馬克,看看他們有沒有什麼需要自己幫忙。
娜塔莎最是拎得清,知道崔斯坦重傷初愈自然不會給他分配繁重的工作,偏偏他又是個不懂得心疼自個兒的,三下五除二幹完了所有事,就想着替同僚們分擔一些。
“可是我卻并未見到他。馬克,他來找你了嗎?”娜塔莎問。
馬克攤手道:“我也沒見過他。”
難道崔斯坦撒謊了?可他的誠實是出了名的,而且在這件事上撒謊又有什麼意義?他已經完成了自己的工作,甚至還做了份外的事,剩下的時間本就屬于他自己,他可以想幹什麼就幹什麼,為什麼還要撒謊?
除非——他不想有人在這段時間找他。
“不好!那死心眼不會是要尋短見吧?”娜塔莎一拍腦門。
馬克耷拉着眼皮:“他都已經是個死人了,你倒是說說還要怎麼尋短見?”
“這不一樣,隻要決心夠大即便靈魂也能傷害自己。”娜塔莎扶着額道,“怕就怕他昨天沒有跟頭兒一起去潘瑞戴斯,這會兒連腸子都悔青了,萬一一個想不開……不行,得去把他找回來!”
一行人分頭行動,小湯米帶着小金去了示劍遺址附近——他們最後見到崔斯坦的地方,馬克則沿着崔斯坦今天的打撈軌迹進行地毯式排摸,娜塔莎一人包攬下所有他可能會獨自前往的地點,而他們之中唯一翅膀既不可自由拆卸又不可随意隐藏的卡梅拉去了崔斯坦的公寓,以防他突然回家,虛驚一場。
可這世界那麼大,而他們幾個的力量又是如此微末,僅憑他們對崔斯坦的了解,這大海撈針一樣的搜索談何容易?
人間的日月輪換了位置,才上工的月亮又走到了中天,已是深夜。
小金忽然擺爛似的一屁股坐下不走了,還沖着一座被刨開的野墳狂吠。
小湯米:“噓,别叫了!你這樣根本一點都幫不上忙,還會打擾逝者安息!”
他膽子小,也不敢往下望一眼,拼命拽着飛犬想離開,可它卻像一座金色小山一樣巋然不動,肥屁股穩穩紮根在地上。
“你今天是怎麼啦?不聽話回去沒有火腿腸吃!”
從荒廢的墳茔中蓦然鑽出一顆灰頭草面的腦袋,把小湯米吓了一跳。
“崔斯坦叔叔?”
“小湯米!”
被錯怪的小金用毛絨絨的腦袋頂頂男孩手心,尾巴哀怨地在地上掃出一片潔淨。
“你怎麼會在這兒?”崔斯坦邊問邊從墳墓裡爬出來。他身上的衣服也沾滿了灰,站在月光下拍打,揚起的粉塵搓綿扯絮一般。他左肩上搭着一塊破布,對折長度垂至腰部,早已朽爛成泥土色。
小湯米:“下班時我們見你沒有回去,都出來找你了。”
崔斯坦慚愧得無地自容:“對不起啊,我可能忘了時間。”
小湯米用六芒星别針通知了大家自己的位置,娜塔莎和馬克火急火燎地趕來,見到滿身塵灰但好歹全須全尾的崔斯坦後才松了口氣。
“你可把我們莎莎吓壞了!”馬克拿腔拿調地數落,“要是把你給丢了,她這個隊長該怎樣向老大交代?”
娜塔莎殺了他一眼,轉向崔斯坦,聲音放軟:“這麼晚了,你不回去,還待在這裡做什麼?需不需要我們幫忙?”
崔斯坦撓着頭,很是過意不去:“沒事,我隻是想找樣東西,現在就回去。”
娜塔莎伸長脖子朝墓口望了一眼,空的,裡面隻有一間簡陋的石室,已經塌方。
她注意到挂在他肩上的破布,仿佛出土的陳年裹屍布一般千瘡百孔,一種不祥的感覺油然而生:“這是誰的墓?你要找的東西為什麼會在下面?這塊布又是什麼?”
崔斯坦回頭望了望這口空穴:“它曾屬于我,隻不過我從未有幸在此安息。”
說話時他的語氣出離平靜,仿佛事不關己高高挂起。
娜塔莎和馬克對望一眼,不約而同地覺得崔斯坦的腦子可能出了些問題。
這是一口目測就能推斷出年深日久的野墓,可崔斯坦才多大?這怎麼可能是他的墓?而且像他們這些在珀迦托雷的靈魂,哪一個不是遭逢意外身故,又有誰會提前為自己準備好墳墓?
娜塔莎面色凝重地看着他:“今晚你最好别一個人待着,我們大家和你一起。”
崔斯坦連忙擺手:“謝謝一番美意,心領了,我沒事,一個人可以的,你們回去休息吧。”
可娜塔莎不管三七二十一,将所有人都打包塞進最近的一間酒吧,點了滿滿當當一桌啤酒小吃,另外還點了一些果汁給小湯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