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其實很想嘗嘗啤酒的滋味:“娜塔莎姐姐,記得以前師父隻讓我喝果汁時,你還嘲笑他來着,怎麼現在連你也……”
娜塔莎:“這叫屁股決定腦袋,在其位謀其政。”
崔斯坦一路上一直寶貝似的攥着那塊破布,這會兒坐下來,又畢恭畢敬地折疊整齊,放在身旁的座位上,好像裡面裹着個看不見的人似的。
馬克覺得這場面令人毛骨悚然,就指着那“屍衣”小心翼翼地問:“兄弟,能告訴我這塊布究竟有什麼特别的含義嗎?”
崔斯坦指節缱绻地刮過上面疏爛不堪的纖維,如數家珍道:“這啊,是約書亞的一件舊袍子。”
馬克:“……”神志不清的診斷這下是沒跑了。
且不論約書亞是否有機會穿上這等“古着”,單就他死亡時的年齡加上他在珀迦托雷服役的期限,他的衣服也不太可能會出現在一座荒廢多年的古墓裡頭,更别提崔斯坦還大言不慚地說那是他的墓,他才死了多久?
他壓低聲音對娜塔莎耳語:“你确定這事不用通知老大?”
娜塔莎斬釘截鐵道:“先不說。你不知道他們十誡廳有多忙嗎?沒必要為了這點事去打攪他。”
她其實也是有私心的。見到他們在一起就讓她想起自己和彼得,盡管娜塔莎自诩像約書亞的蛔蟲一樣了解他,但在這種瑣事上,仍免不了以己度人。
她也曾因為要不要搬去潘瑞戴斯與彼得發生争執——唯一的不同是,初遇時,彼得已是天使,他們從一開始就并不平等。在他們确立伴侶關系後,彼得第一次邀請她去潘瑞戴斯同住,她同他大吵一架,反反複複說的一句話是:你隻貪圖同我在一起的甜蜜,卻絲毫沒有把我的感受放在心上,讓我在一群天使面前丢人現眼!
明明自己在珀迦托雷也有公寓,明明彼得也可以搬下來與自己同住,在這一層,他會是受人景仰的天使,而自己如果以普普通通的靈魂之身入住潘瑞戴斯,卻難免會招緻議論紛紛。
可幾年後她還是搬了上去,因為從理性的角度考慮潘瑞戴斯的公寓确實更寬敞更适合兩個人居住,而且她直到在這裡定居後才發現,這裡有許多與她情況相似的靈魂,而天使們從不亂嚼舌根。
再後來彼得就沒了,回憶起自己曾因種種小事同他找的不痛快,她都恨不得能回溯時光去抽自己兩巴掌。可惜一切都晚了!
所以她理解崔斯坦的選擇,更不願看他步自己後塵,白白蹉跎了那麼多本可以相守的光陰。她希望由自己來做這和事佬,也算是給彼得一個遲來的道歉。
“我敬崔斯坦一杯。”她站起來,不經意地擦去眼尾滑落的一滴淚,“答應我,如果想他就上去找他,不要讓任何事成為阻礙,也不要找任何借口,如果他生氣你就受着,如果他尖刻你就忍着,如果他不理你就死皮賴臉地纏着他原諒……相信我,這些都比再也見不到他時追悔莫及強!”
崔斯坦鏡子一般的深色眼瞳一動不動地望着她,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令她瑟縮害怕,她從那雙眼睛裡讀到了“憐憫”,好像他是一位長者,對她心中的悲哀洞若觀火。
“我們愛上的,都是高山仰止的星辰,他們生來便應當高懸天空,大放異彩。而你我,不過是被他們光芒觸及的一隅,注定不能将全部光輝據為己有。娜塔莎,你不可能留住彼得,他不會為任何人駐足,他的精神屬于更崇高的目标,那是他的天職。但你可以擁有我們,每一個多虧彼得才得以幸存下來的人,從此,你能從世界上的每個人臉上,看到彼得的影子,當他們朝你微笑時,是彼得在微笑。”
娜塔莎的眼睛刹那就紅了,她用力抽抽鼻子,愣是沒讓眼淚掉下來。崔斯坦傾過身子,一雙溫暖的手将她失溫的神經末梢攏進掌心。
“如果思念正盛,那麼今夜不妨稍稍放過自己,不必做一個有淚不輕彈的鐵娘子,我們大家都在這兒,陪着你。”
馬克涎皮涎臉地湊過來,像隻發福的孔雀那樣搔首弄姿:“我這兒正好有個肩膀可以借你依靠。”
小湯米默默走到她身後,學着以前媽咪安慰自己的樣子,一下下撫摸着她垂順的金發:“彼得哥哥一定不想看到你那麼難過……”
女特工一邊接過馬克遞來的手帕揩着鼻子,一邊用很重的鼻音說:“這到底怎麼回事?為什麼被安慰的人會變成我?”
夜空中,一雙阒黑的翅膀劃過月輪,一隻碩大的烏鴉輕輕落在酒吧外的枯枝上。那隻夜的鳥兒隔着窗玻璃望見裡面圍坐一桌的四個人,張開尖喙發出一聲嘔啞的啼鳴,轉眼便化作一團黑煙瀉下樹去,随着進出客人腳步帶起的風遛進酒吧。
一支瑩白如玉的小巧骨哨從娜塔莎領口浮了出來,路西法的迷人嗓音像唱片機播放般徐徐飄出:“聽說你需要我的幫助?為什麼不自己同我說,還要讓卡梅拉帶話?”
娜塔莎瞬間收起哽咽,用一種故作矜持的語調說:“我們自己都解決好了,不勞黑爾女王挂心。”
路西法似乎十分惋惜,她輕歎一聲道:“好吧,不過我希望你知道,你若有需要,我定然随叫随到。”
說罷,黑爾女王翩然而去,骨哨也随之滑落頸間,像個别緻的吊墜。
馬克頓時嗅到一絲不對勁,女特工剛才說話的聲音太過刻意,似乎在掩藏什麼。他眯起雙眼,懷疑地盯着她:“你怎麼會有這個?這不是黑爾那邊的通訊工具嗎?”
娜塔莎一邊将骨哨藏進衣領,一邊避重就輕地說:“路西法給的。怎麼,頭兒不也有一個?”
馬克:“老大那是售後服務,你這又是為什麼?”
娜塔莎:“産婦咨詢熱線?”
馬克:“……”
他單身多年的直覺告訴他愛情之門又一次在他面前關上,娜塔莎甯可扭曲自己的取向也不願選擇自己這麼一個陽剛好男兒,一想到這裡他就忍不住咬牙切齒,低聲忿忿:“可惡——你和路西法……你們……”
她抄起一隻炸雞腿堵住他的嘴:“吃你的吧。”
他們又點了一波啤酒和小食,天南海北地聊了一通。席間,小湯米三次趁人不注意偷偷把手伸向最近的酒杯,結果都被崔斯坦人贓俱獲,最後一次他幹脆把杯子拿到他夠不着的地方,并語重心長地說:“未成年人喝酒不好,聽你娜塔莎姐姐的話。”
馬克在心底為愛情之火保留了一線生機,三番五次旁敲側擊娜塔莎和路西法的關系,希望一切都是自己多想,但都被她搪塞過去,顧左右而言他。
時值後半夜,酒吧裡的客人幾乎散盡。崔斯坦這才籌謀已久地将那件袍子拿到桌面上:“我想請你們幫個忙。”
他細心地清理出桌面一角,恭恭敬敬地将衣服展開鋪平:“能否請你們将手放在上面,想象約書亞就是白神,然後向他許願?”
娜塔莎和小湯米二話不說就照做了,馬克猶猶豫豫,一隻爪子懸在空中伸伸縮縮,最後還是象征性往上面虛虛一搭,嘴裡絮絮叨叨:“你們知道這古墓裡出土的文物上有多少細菌嗎?沒準還存活着曾經引發人類瘟疫的緻命古菌,這一掌下去搞不好就要掀起一場生化危機……”
娜塔莎翻翻白眼,一擡胳膊将他的手直接摁下。
馬克:“……”完了,這手不能要了!
奇怪的是,當他們收回手時,每個人都感到一陣莫名的輕盈,仿佛是重新抛光的銀器,恢複了初生時的閃耀。
崔斯坦滿懷期待地盯着他們:”你們也感覺到了是吧?”
大家紛紛點頭。
“看來我猜的沒錯。”
小湯米好奇地問:“這種感覺是?”
崔斯坦:“其實我也不敢确定,但應該就是信仰之力。在許下心願的那刻,你們就已被祂的力量輕輕托舉,從此風急浪闊,你們再也不是一個人。”
娜塔莎道:“不過,為什麼是約書亞?還有,為什麼要摸着這件袍子?”
崔斯坦支支吾吾:“因為,若想讓信仰之力化為實質,許願之人最好能在心裡有一個具體的形象。他不一定得是某個人,但必須是許願之人可以傾心托付的。我想,對于你們,這個人大概就是約書亞了。”
大家都已有幾分醉意,被他稀裡糊塗蒙混過去,沒有刨根究底。桌上還剩着稀稀拉拉幾瓶酒,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喝着。
櫃台裡酒保似乎有些不舒服,一隻手一直撫着胸口。他擦抹幹淨吧台,又打掃了衛生、排列了桌椅,過來詢問他們是否還會需要酒水,娜塔莎暈暈乎乎地擺手,解釋說他們隻是想再坐一會。于是酒保鎖上酒櫃,到後面去休息了。
随着又一隻酒瓶變空,馬克率先支撐不住,趴在桌子上打起呼噜。娜塔莎和崔斯坦還在大眼瞪小眼,盡管兩人臉上都已挂着顯而易見的醉意闌珊。小湯米淡定地看着他們,時不時啜飲一口果汁。
最後,還是崔斯坦先繳械投降,他的身子在椅子上歪向一邊,手中仍牢牢攥着那件就算是免費贈送都沒人要的破衣爛衫,仿佛那是什麼稀世珍寶。娜塔莎發出一聲小小的歡呼,終于也一頭撲在桌子上睡過去。
小湯米看着周圍一圈倒下的大人,從容地從自己杯中喝完最後一滴果汁,心想:唉,原來這才是不讓我喝酒的原因,想留個清醒的人照看他們。
想到這裡,男孩的胸膛不由得被鼓鼓囊囊的責任感填滿,他在椅子上挺直腰闆,像個合格的哨兵那樣開始“坐”崗。
仿佛是感應到他迫切想要證明自己再也不是從前那個動不動就哭鼻子的男孩的願望,酒吧門被又一次推開,走進兩個膀大腰圓、一看就不好相與的人。他們嘴裡都叼着劣等香煙,完全無視挂在牆上禁止吸煙的标識,像來到自己家一樣,徑直翻過吧台,砸碎酒櫃玻璃,拿了幾瓶價格不菲的酒,又抓起幾隻玻璃杯,原路翻出,一路将酒保排列整齊的桌椅踢得七零八落,揀一排有沙發的座位斜躺着,沾滿污泥的腳擱在桌上。
小湯米不用費什麼力氣就能聽清他們講話,因為他們根本不懂什麼叫小聲交談。
其中一個臉上有骷髅刺青的男人捏着衣領來回扇風:“這天真他娘的悶,走兩步就喘不上氣。”
另一個道:“要是你能憋着點,别喘得跟頭牛似的,剛才那個女的我們早得手了。”
最後一句他聲音壓得很低,眼睛正用餘光觑着小湯米的方向。其實一進來他就注意到他們了,隻是吃不準那一桌穿得山青水綠的大人是醉倒了,還僅僅是在打盹。經過剛才一番翻箱倒櫃、噼裡啪啦的操作,這些人依然毫無動靜,基本可以确定是酩酊大醉,徹底不足為慮,于是便向搭檔使個眼色,兩人起身朝這裡走來。
小湯米感覺背上寒毛直豎。他捏緊拳頭站起來,擋在他們面前:“你們想幹什麼?”
沒想到他被當成了空氣,那兩人徑直繞過他來到桌邊,一手兩指夾煙三指捏着酒杯,另一隻開始不錯一處地翻找他們的口袋。
小湯姆再一次提氣大喊:“住手!你們想幹什麼?”
“搶劫呗,你不是長眼睛了嗎?”骷髅刺青頭也不擡地回答,忙着将破布從崔斯坦手底下拽出來,看看裡面包着什麼,結果被嗆了一鼻子灰。
“晦氣,抓那麼緊我還當有什麼寶貝,原來是塊裹屍布。”
說着便随手扔在地上。
“不許碰他們的東西!”小湯米扯着嗓門喊,希望用聲量大來彌補氣勢上的不足,好讓自己的話聽起來有點份量。
另一個人笑起來,咧開嘴,露出一口爛牙:“噓,小屁孩,趕緊上一邊兒待着!等大爺們搜完錢包,心情好說不定還會給你留一張票子回家,不然,就敲斷你的門牙,讓你說話一輩子漏風。”
小湯米見自己在倆強盜眼中毫無威信,隻好既挫敗又無奈地聳聳肩,一隻手抓起桌布猛地掀開:“小金,上!”
桌子底下赫然蹿出一隻大狗,将一口爛牙撞倒後踩在他身上發出狺狺咆哮,威脅似的露出上下兩對鋒利的犬齒。
兩名強盜并未立即被吓到,他們先是哈哈大笑,繼而嘲弄地挑釁起這隻金毛巡回獵犬,但少頃又像丢了魂似的落荒而逃。
他們發誓,剛才在那條狗身後,隐藏在桌布下更深的黑暗中,有一雙瑩瑩綠眼憑空亮起,瞳光勾勒出一頭巨大貓科動物的輪廓,張着嘴,露出短劍一樣的利齒,發出低聲咆吼。
小湯米終于松了口氣,他拍拍雙手,仿佛要撣去手心靈蒙上的灰塵,俯身揉搓着小金毛茸茸的腦袋:“我們剛才超級勇猛的是不是!隻可惜卡梅拉不在這兒,唉,要是能讓她看見就好了……”